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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七说的是实话,我每年探亲多是选在冬季,为的是能在家过个春节。冬季恰是北京最严酷的时候,老旧的四合院没有任何现代设施,风顺着窗户缝往里灌。早晨,躺在床上,因为冷而不想起来。窗户上泛出一抹淡红,衬着摇曳的树枝,伴着呜呜的风,浓缩成家的一个细节。缩在被窝里想起昨晚放在屋外窗台上的柿子,一夜工夫,该是冻瓷实了。夜里火大概又灭了,玻璃上冻出了一片亮丽的“后现代”。21世纪北方各大城市全部进入现代供暖的今天,家里取暖依旧靠的是蜂窝煤和带弯头的白铁皮烟筒,一天的很大精力要放在煤的接续和维护上。铁壶在炉子上冒着白气,哗哗地响着,就这似乎也并没有给房内增添多少热力。上厕所得穿上棉大衣跑出院落,进入公众的“官茅房”,在冷风中蹲坑,数人一排,没有遮栏,更没有秘密。院中纵然有抱厦游廊,有鱼缸海棠,也抵御不住那侵入人心底的冷。老七带着一身病,在炉前闷坐,偶尔说一句“这茶是吴玉泰的春芽白毫”……探亲的大多时间,我都在街上走动,拾捡着散落在各处的记忆碎片,总是有些隔膜。虽然步入了文坛,入得也是相当游离,北京把我看作陕西作家,陕西把我看作北京作家……只有家还认可着我,想着在北京生活的作家朋友,自己愈发感到落魄和沮丧。不是物质的,是一种心理的差距,这种差距正是我文学的灵魂和命脉。 “看君已作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那是对生命、对人生的别一番滋味。

最后的留守者老七是与世无争、息事宁人、连话也不会大声说的人,他对什么都满意,对什么都持无所谓的态度,老二的死,本来他应该到老二单位上去论论理的,可他不,他说,人死了就不能活了。

老七的花鸟工笔画尽管考究,在市场上却并不看好,现在的画家都有钱,现场当众作画,十分种一张,多则数万,少亦上千;浮躁的画人没有哪个肯像老七那样,趴在案前用小鼠须一根一根描画鹩鸽的毛羽,一笔一笔添写荷叶的叶筋。老七从不参加任何笔会,他画一幅尺半的扇面需要十天,六尺的花猫戏蝶要两个多月。七嫂对此不满意,说人家一天画十幅,你十天画一幅,能不能提高点速度啊!

老七说不能。

在临时安置房里,望着瘦得一阵风都能刮倒的老哥哥,我想象着他最后离开老屋的情景,步履蹒跚的他,一定是拄着拐杖在大门前伫立了许久才转身离开的,这个家族也只有他有缘分和那座老宅告别。我问过西偏院老姐夫的去向,老七说住回天津去了,他们家的房产已经发还,是租界老房,依着政府意思换了套公寓楼,在半空里修道呢。老姐夫老了老了依旧很硬朗,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如同神仙下界,他配制的丹丸,有企业要出大价钱购买方子,但是占泰姐夫不卖,说丹药适合他,不一定适合所有人。

我说,老姐夫是半仙儿。

老七说,岂止半仙,那是一个大仙儿!

每每与老七相别,总是依依不忍离去,离不开的是手足也是老屋。后来,老七也住到了半空里,搬到了望京26层高楼上,有暖气有天然气有厕所的屋子禁锢了他,他许久没有下过楼,那两条腿借助拐杖也迈不动步了。他给我来电话说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国庆的焰火是个绝佳的角度,这在四合院里是永远看不到的。

各自都有了归宿,我觉得我应该也在北京建立自己的家,以弥补我多年的心理缺失。前年终于在北京买了房子,并且开始装修。

时代不同了,我赶上了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