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2页)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

下头喝彩一片,原来发言者念的是秦腔《教学》的段子。

哪儿跟哪儿啊!整个一个大乱仗。就是乱仗也得有敌人,“敌人”就是我。

很荒诞,很无聊,很残酷也很悲惨,当下头的人振臂高呼打倒我的狗母亲陈美珍的时候,我每每想起了盘儿和碟儿,两个纯情的,贫苦的女孩子,手拉着手扭过头来回望着红浪翻卷,红尘滚滚的世界,她们不会明白,不能理解,一切都不合逻辑地乱了。碟儿没有后代,盘儿的后代为她挣来一片骂声。

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从农场的土窗远远望着火车从华山脚下驶过,长长的闪亮的窗户在夜色中移动着,那是进京列车,回家的车,一天一夜的路程,该是不远。

听说大后天还有一场批斗会,那边已经用架子车后档做好了牌子,要挂在我的脖子上;准备好了墨汁,要泼在我的脸上……

进京的火车过去了,山根再没有火车走过,窗外的罗敷河无声地流淌着。罗敷也是一介女子,不为权势所动,面对华州太守的要挟,“乃弹筝,作陌上歌以自明”。我不如罗敷,没有“自明”的勇气,我是个懦弱的人,这种懦弱大概自我的祖上便作为一种基因,种植在我的血液中了。脖子上挂牌子是很可怕的,那铁丝会深深嵌入肉里,更可怕的是推来搡去中的侮辱,那些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别出心裁”……我的耐受能力是有限的,比起家族里的其他人,比起我的兄弟姐妹,我可能是最窝囊的一个。

大概是该走了,父母不在了;家没了,细想,也实在没什么留恋的。

我跪在土屋的地上,朝着北京方向磕了三个头。

不批斗的时候我得参加劳动,断没有歇着的道理。第二天的任务是收麦,跟着联合收割机在大田里干活。拖拉机拉着收割机巡洋舰般在麦田里勇往直前,旁边大卡车紧紧相跟,割下的麦子经过脱粒,哗哗地流到卡车的车斗里。我的任务是在收割机后头的麦草车集草,麦草集满一车将车后的围栏一抽,草垛就方方正正拖到了地上。集草是最累的活,吃土、暴晒、颠簸、费力,草车边上有仅能站一人的木版,人便演杂技一样地在上面随着收割机的转动而转动,随着草车的颠簸而颠簸。收割机在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几圈我便窥出,在拐弯的时候草车和卡车会转成直角,这时候我只要轻轻一跳,进入后车轮子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是一条最近、最便捷的回家之路,人们会以为我是不小心从草车上掉下去而发生的意外,没有“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不会给尚存的叶家人添麻烦。

天衣无缝的安排。

车在田里转,我的思路也在转,并不是胆怯,而是留恋,对故乡的留恋、对家的留恋、对往事的留恋、对生命的留恋,而这一切都将结束于轻轻一跳,结束于短短的几秒钟。车声辚辚,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恍惚间我看见了站在四合院台阶上的父母亲,他们没有表情地看着我,我急着要奔他们而去,扑入他们的怀中,哭诉我的委屈……

我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和老二那天晚上一样,空冥、悠远。

怎么下去的不知道,我的脊背明显地感到了车轮的压力,继而是腿的奇怪姿势,它竟然翻过来了。卡车司机面色苍白地跳下车来,用手推我,拖拉机手也下车了,把我往外拽……

我觉得很舒服。我知道,我得到了解脱。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腿上打着石膏,高高地吊着,脑袋上缠着纱布,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卡车司机和拖拉机手陪在床边,我在跳下去的时候,他们同时踩了刹车,他们的刹车不是为了我,是麦田割到中心,车子转不开了,剩下的方块得用镰刀操作。他们不住地检讨,说是车刹得太猛,让我掉下去了。尽管是“反革命”,也是一条生命,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人心深处藏匿的善良。

在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侥幸的我让两个无辜人承担了责任,这个秘密我没有勇气说破,一直到今天。后来我和女拖拉机手成了朋友,她因为流产大出血,是我开着拖拉机,瓢泼大雨中将她送上十公里外在公路边等候的救护车。

罗敷的灯光渐渐远去,在软卧车厢里,在柔和灯光的罩护下,这条移动的长龙沿着华山东去,我是闪亮移动中的一员。我看到了,罗敷河畔,夜色中,我望着这趟车的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停滞在时空的某一点上,永远存在,不能消逝。

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是眼泪。从车底下被人拽出那一刻以后,我再没有流过眼泪,往后的经历一变再变,往后的境遇一改再改,过了春天,过了秋天,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平淡。曾经无数次地经过这个地方,都是一晃而过,唯独今天……流泪了。

并不是简单的流泪,是一种与以往相对而视的会意,一种曾经沧海的开阔,毕竟这里是我的另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