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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接着说偷牛肉干的事,我蹬着“松鼠葡萄”攀得挺高,我们家的大猫黄黄儿伸着脑袋惊异地看着我,它大概奇怪,它那一身轻功什么时候落到了我身上。我一只手拽着葡萄藤蔓,腾出一只手去够肉干,一伸手,离柜顶还差一截子,这早有所料,我取来厨房的铲子,只那么一捅,柜上的纸包就破了,铲出三五块肉干赶紧下来,见好就收。刚把肉干填进嘴里,刘妈就进来了,这个小老妈儿,鬼精,我干什么她都盯着我 。嘴里有肉,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嚼,瞪眼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厉声问,你干什么哪?

我朝她做了个斗鸡眼,一个箭步窜出去了。听见刘妈在后头说,有病!

刘妈快走了,她是安徽桐城人,其实她安徽的老家没人了,她回去是投靠外甥,外甥算什么亲戚呢,还不是寄人篱下,所以刘妈的心情就很不好,见了我动辄便训,好像我是叶家最糟糕、最不算人的一个。刘妈不敢骂老七,见了老七老陪着笑脸,仿佛老七是玉皇大帝的亲儿子。老七是我第二个母亲生的,刘妈忠于二娘,顺带着也忠于老七,老七要说养她一辈子她准保留下,可惜老七当不了我父母的家,老七连自己的饭辙还没地方找呢。

牛肉干三块五块地消失,分享者不光是我,还有黄黄儿和巴儿狗阿莉,一段时间它们俩整天跟着我跑,一看见我上桌子爬落地罩,都高兴得蹦高。纸包越捅越深,终于有一天,我那把铲子够不着了,非但够不着,连铲子也拿不下来了。

那天我和黄黄儿们在厨房看莫姜杀鳖,母亲来了,问柜顶的牛肉干怎没了,我说八成是黄黄儿干的,这时黄黄儿用无辜的眼睛看着我,阿莉的尾巴也夹起来了,偷偷想往外溜。母亲从背后拿出铲子说,黄黄儿还会使铲子吗?

我无言,莫姜说她的铲子丢了有些日子了,原来在柜子顶上,莫不是被耗子拉了去?

我说,可不,落地罩上有十八只耗子哪!

我的狡辩给我招来了一顿掸把子,不是莫姜拦着那根掸子棍非折了不可。看我挨打,刘妈还在旁边添油加醋,说那天在立柜跟前看见我翻白眼就料定没什么好事……

十八只耗子偷牛肉干,让我落下了“耗子丫丫”的名号,自此叶家人叫我“丫丫”的时候,前边必定冠以“耗子”称谓,使我的名字像日本人一样地冗长。

想起小时候的淘气,想起耗子丫丫的小名,让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挨打的温馨,偷嘴的惬意,酿造成家的温暖,刻录成记忆的光碟,拿出来,永远新鲜如昨,猛然间有人推了我一把,一个男的大声说,说你哪,多少遍了,装听不见,给老太太让座!

有女的搭茬说,还戴着眼镜呢,什么素质?

我扭头一看,才发现身边站着个提塑料袋的老太太。老太太无疑是赶早市的,西红柿、黄瓜之外,还有一张顶着花白头发的脸。我惶恐不安地站起来,解释说在想事情,没听见,对不起。花白头发坐了,冷冷地应酬性地说了个谢字。男的依旧不依不饶说,想事情,理由多充足啊,真会编,北京的好风气硬是让这些外地人给破坏了。

女的戳了男的一下说,二十年前你也是外地人。

男的说,咱觉悟高。

花白头发在座位上说,您看满大街溩漾溩漾的人,都是外地的,过春节都回去了,北京大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儿,那才是真正的北京人。

男的说,可不是。

我将手里“陕西某某会”的提兜字面朝了里。我不知道,这大公交车里,外地人究竟有几多?

看那花白头发,年纪未必有我大,当然不能问年纪,刚才已经是大失礼,给“外地人”大丢面子了。看来花白头发和男的已经结成了同盟,将一腔感激不是给了让座的我,而是给了让我起来的男的。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笑着对花白头发说,这位大姐,我可是地地道道北京人,我们家从顺治那会儿就住在北京了。

花白头发说,我们没说您,您可别多心哪。

犯不着刚下火车就跟北京人置气,北京的贫老太太还见得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