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第2/2页)

我上去扶住父亲,他瞥了母亲一眼,大概是等着母亲去扶他,母亲提着旅行包站在走廊里,扭过脸,一动不动,看上去她对父亲的身体有点戒备,有点厌恶。父亲镇定下来,他推开我说,不用你扶我,我就是腰出了点问题,还没残废呢。

我在楼梯上捡拾散落的棋子,看见父亲的脚上还穿着秋天的塑料凉鞋,一只脚上套着尼龙袜子,另一只脚上是白色的纱袜。他缓缓地把腰背弯下来,一点一点地往下弯,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喃喃自语,没关系,就这样弯着走,背上不太疼,就弯着走吧。

外面的天空很黯淡,空中飘起了冷雨,雨中夹着小雪。父亲站在旅店的棚檐下,看着泥泞的街道,看着街道上仓皇奔走的行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说,你们有没有带口罩来?

没带口罩。我说,为什么戴口罩?你脸上怕冷?

他不是怕冷,是怕见人。母亲冷冷地说,口罩没用,戴不戴口罩,别人都认得你,戴不戴口罩,你都一样没脸见人了。

父亲苦笑着,他的目光畏葸地落在母亲的脸上,丽敏,我对不起你。这个道歉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一口痰塞住了他喉咙,他清了清嗓子,丽敏,我对不起你。这句话他重新说了一遍,说完他松了一口气,我母亲却像一簇压抑的火苗见风燃烧,因为父亲不合时宜的道歉,她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算什么?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培养!

我母亲的眼泪喷涌而出,为了避免在众目睽睽下出丑,她提起旅行包独自冲到了街道上。我没有料到母亲会如此蔑视父亲的道歉,她竟然扔下我和父亲,自己跑了。

油坊镇上雨雪霏霏,我陪着父亲回家去。我们避开大路,专走僻静的小道,即使这样,路上还是遇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好事者,好几个居民涎着脸,假装过来问候我父亲,一律被我连推带搡地驱逐了,看热闹的孩子们,小的被我打跑了,大一点的都被我骂走了。我像一个父亲保护儿子一样,尽心尽职地保护着我父亲,一直走到工农街的家里。

父亲被我领回了家。

隔离审查告一段落,审查结果喜忧参半。我父亲不承认他伪造身世,不承认他欺骗组织,他坚持自己就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但是,对父亲生活作风问题的调查,进展异常顺利,远远超出了工作组的预期。也许是出于诚实,也许是一种避重就轻的心理作祟,抵抗和狡辩没有几个回合,父亲便向工作组坦白了,多年来的坊间传说确有其事,他乱搞男女关系,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听说问题还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