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阄(第2/3页)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照理说妇女们吵嘴是平常事,吵得火药味这么浓,就有点不平常了。以前这是船民们心照不宣的禁区,向阳船队家家有污点,家家的历史都不清白。大家无论怎么吵,都不去戳人伤疤,这是平等,也算规矩,为什么慧仙一来,这规矩就守不住了呢?我不知道那些妇女是怎么回事,更说不清慧仙身上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她似乎用小手揭开了船队最神秘的一口黑锅,船民的慈爱与怜悯从锅里飞出来,各自的心计从锅里飞出来,互相的怨恨也从锅里飞出来了。

两个妇女的骂仗甚至惊动了我父亲,他在舱里问我,是谁在吵架?他们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我说,樱桃她妈,还有二福他妈,她们都想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说,那很好啊,慧仙很可怜,妈妈越多越好么。我说,妈妈多了才吵架的,其实她们两个人,谁都不配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东亮,你觉得谁有资格做她妈妈呢?我思考了半天说,德盛女人嘛,她做妈妈好。我父亲问我为什么选德盛女人,我说她聪明,讲卫生,船队的妇女中间,只有她坚持天天刷牙。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敏感,他听了我的理由竟然怪笑起来,什么聪明,什么讲卫生?我知道你为什么选她家,是她家跟我们船靠船吧,你不是给德盛家要女儿,是给你自己要个小妹妹!

我被父亲猜到了一件隐秘的心事,感到莫名的紧张,一声没吭走到船尾去煮饭了。

德盛夫妇也都在船头听吵架,女的偏袒孙喜明女人,男的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吵翻天也是瞎吵,都是泼妇,该说的话不会说,不该说的乱说,他们都没资格做孩子的母亲,小孩子跟着她们,长大了也是泼妇。我对德盛说,你们为什么不去领她?你们家条件最好。那夫妇俩对视了一眼,德盛女人说,条件好有什么用?我们要领她好几次了,孙喜明不让呀。德盛打断女人的话,也不是不让你领,孩子现在是正式“挂”到船队了,怎么个养法,要大家商量拿主意呢。这叫民主集中制,先民主后集中,依我看,这孩子到底上哪条船,最后恐怕要抓阄的。

大约是傍晚时分,二福一条船一条船地跑,扯着嗓子喊,每条船派个代表去一号船抓阄,大家都得去抓阄,去抓孩子啰!

果然要抓阄了。我父亲听见了二福的声音,他问我二福到底在喊什么,我告诉他,是去抓阄,决定那个小女孩的事情。父亲说,这不是乱弹琴吗?那小女孩也是个人,又不是一个奖品,怎么能抓阄呢?我试探他的态度,我们家去不去抓?父亲犹豫了一会儿,说,去还是要去,这是集体的事情,不能逃避。不过,他们知道我们的情况,抓到我们七号船,抓了也白抓,你去走个过场吧。

一眨眼工夫,大家都聚集到孙喜明船上来了。很多船民都显得紧张,坐立不安,紧张的原因各不一样——孙喜明家和德盛家是怕自己手气不好,抓不到人。王六指则相反。他是怕自己手气太好,事先向众人打了预防针,我们家孩子多,没口粮,要是我们抓到了,这孩子可是要吃百家饭的。他自私的言论马上遭到了孙喜明女人的抢白,她说王六指你放心,吃不穷你们家的,不管谁抓到,养这孩子都是集体的事。

孙喜明准备了一只硬纸板的鞋盒,盒盖上掏了个洞,周围还隆重地蒙了块红布,做票箱用。鞋盒放在船头,孙喜明第一个示范,伸手进去认真掏着,掏出来了,是一张白纸。二福惊叫起来,爹,你真没用!孙喜明失望地看着儿子和女人,说,让你们抓你们不敢抓,女人手气好,孩子手气也好,应该你们来抓的。

从一号船到六号船,他们都抓了张白纸出来。轮到我了,众人看着我,都去提醒孙喜明,七号船也抓吗?万一让东亮抓到了怎么办?他们父子俩,养不了这孩子的。我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很厌恶,我说,你们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你们怎么知道七号船养不了她?不让我抓我偏抓。孙喜明出来打圆场道,东亮,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大家这是为你们父子考虑呢。我问他要是我抓到了算不算数,孙喜明很为难,眼睛盯着那鞋盒说,反正也不会那么巧,你爹不是让你来走过场吗,你就走个过场吧。

我撩起袖子把手伸进鞋盒,结果你们是知道的,一张纸条温情地贴住了我的手心,我抓了一张彩色的纸条出来,舱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我打开纸条,看见一个稚拙的小女孩的画像,乌溜溜的大眼睛,扎了两根羊角辫,辫梢上画了两个硕大的蝴蝶结,纸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落款,慧仙。

我抓到阄了。

这个结果让我莫名地兴奋,我举着那纸条,示威似的瞪着孙喜明,算不算?到底算不算?众人陷入了尴尬之中,一阵沉默过后,德盛先嚷了一声,不算,东亮你赶紧把那纸条放回去,让我们剩下的人再抓。我怎么也不肯把纸条放回去。船民们都狐疑地瞪着我,说,东亮,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抓了阄要领人回去,你真的要领她回去?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不知为什么烫得厉害。我举着那纸条,不甘心退让,也没有勇气前进,听见男人们发出了各种怪笑的声音,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表态,东亮是走过场的,不算数,谁抓去都好商量;七号船不能算数;东亮敢领这孩子,我们还不敢放呢。

船民们在一号船上吵成一团。孙喜明捂着耳朵说,不要吵了,你们吵得我脑子炸了。他有点心虚地看着我,动手来抢我手里的纸条,我一下把他的手撂了回去。孙喜明一个踉跄,脸上有点挂不住,嘴里骂起来了,东亮,你他妈的以为这是十块人民币呢,抓着死不松手?这事责任重大,没看见群众都反对你抓这个阄?再说了,你家船上连个女人也没有,人家小孩子愿意上你家的船吗?

这绣球抛到小女孩那里去了。我记得非常清楚,慧仙当时在跟王六指的小女儿绷线线,看见众人一起瞪着她,她没有停下手,两只小手灵巧地一翻,手上的丝线展示出一个美丽而复杂的图形。孙喜明女人上去亲了她一口,孩子,你亲口告诉东亮,他抓的阄不算数,你不愿意去七号船。

我随便。她突然表态了,那语气显出的老练和心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她的目光仍然投射在丝线上,嘴里丢出的三个字却像晴天霹雳在船民头上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其实我也没有思想准备。

孙喜明女人先清醒过来,她跳起来去抱着慧仙,我的小祖宗,不能随便,这事,随便不得呀!德盛女人也焦急地凑到慧仙身边,她在自己鼻子前竖起食指,转动眼珠子,给小女孩表演了一个对眼儿,别急着表态呀,小祖宗,我会扮小孩的,德盛也会,我们会跟你玩的。樱桃的母亲在一边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这是报复的好机会,她挑衅地逼视着孙喜明女人,说,哪条船是好船,谁家的船是坏船,现在明白了?啊,还以为人家小孩子喜欢你?以为自己是好船?人家瞧不上你家的船,你家也是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