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理发店(第2/3页)

赵春堂说,你不是李铁梅,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就给我靠边站一下,请你照顾一下军属,住会议室去。

靠边站就靠边站,靠边站也不照顾她!她今天扔我的箱子,我明天去扔她的被子!

你敢去扔她的被子,我就把你人扔了,扔回向阳船队去,你信不信?赵春堂拍拍桌子,嫌厌地逼视着慧仙,向阳船队去不去?啊?不愿意回船上去了?不愿意,就听我的安排,住到会议室去。

为什么非要让我住会议室?还有三间女宿舍呢,我都愿意住的。

你愿意,人家不愿意!赵春堂说,你以为自己群众关系很好吗?你早不是当年的小铁梅了,现在谁还喜欢你?一共四间女宿舍,我都问过了,没一间欢迎你!

她们不欢迎我,我还不待见她们呢。慧仙悻悻地说,反正我不住会议室,我一个女孩子家,住那儿不安全,也不方便。

什么叫不安全?什么叫不方便?你是娇气,任性,麻烦多!赵春堂不耐烦了,他转头朝窗外的街道扫了一眼,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决绝的寒光,别跟我闹了,你干脆从综合大楼搬出去,住人民理发店去,你不是天天泡在理发店吗?你不是最喜欢研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吗?干脆住那儿,那儿对你最安全,也最方便!

慧仙愣住了,她没有料到赵春堂会这么逼她。这种逼迫先是让她震惊,很快震惊转变成了愤怒,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把红灯往地上一扔,去就去,我要写信告诉地区的领导,你是怎样培养我的!等什么时候柳部长问起我来,你别后悔!

赵春堂这时候冷笑起来,小姑娘也学会耍政治手段了,拿柳部长压我呢?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打开了对准慧仙,来,来看看,你不看报不学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柳爷爷前几天心肌梗塞,去马克思那儿报到啦。

慧仙走过去便看见了报纸下端的讣告,一个熟悉的银发老人,以前在餐桌上慈祥地注视她,在舞台的后台慈祥地注视她,现在他变成一小块黑白照片,躲在报纸上看着她,目光里仍然充满了慈爱和温情。

柳爷爷你别死,别死!她大叫一声,人一下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了。

那天傍晚她提着箱子和一盏红灯走进人民理发店,还是泪痕满面的,一进去,自作主张地把“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到了玻璃门上。幸亏临近打烊时间,理发店的顾客都已散去,没人看见慧仙狼狈的模样。老崔看看她的泪脸,看看她的行李,吓了一跳,摆手说搬不得搬不得,你跟干部怎么闹都行,我们不敢掺和,千万别往我们理发店搬家,你好好的一个小铁梅住在理发店,算怎么回事呢?

慧仙打了老崔一下,嘴里叫起来,不准你叫我小铁梅,你偏叫!现在我是江慧仙,是野狗,是野猫,就配住理发店了。

老崔说,慧仙你千万不能使性子,你把行李往哪儿搬都行,就是不能搬出综合大楼,你跟冷秋云处不来,就换一间宿舍好了,那么大一幢综合大楼,还怕腾不出一间宿舍?

谁稀罕住那综合大楼?我跟谁都处不来,那楼里一窝豺狼,没一个好人!慧仙看老崔和小陈态度消极,突然意识到什么,嘴里便嚷嚷起来,老崔,小陈,连你们也不欢迎我吗?我把你们当朋友,我在岸上就你们两个好朋友,难道我又瞎了眼睛?

不是我们不欢迎你,是不敢欢迎!老崔急了,一急说话就不顾情面了,江慧仙,你使性子也要看个天时地利,做人谁不受点气?你这么任性,这样破罐子破摔,自作孽不可饶啊,这样下去你的前途就毁了,前途,前途!前途你到底懂不懂?

老崔这一句话把慧仙问哭了,她抬脚踩住箱子,先是仰着脸哭,然后又闷着头哭,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朝老崔嚷嚷,前途,前途,前途个屁呀!柳部长死了,何爷爷调走了,赵春堂跟我翻脸了,我一个关系也没了,再也没有人培养我了,我还有什么前途!

理发师们最终拗不过慧仙,临时安排慧仙住在后面的小锅炉屋里,这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好在天气冷,靠着锅炉还可以取暖。老崔招呼小陈把两张顾客坐的长椅拼起来,做了一张床,朋友毕竟是朋友,两个理发师努力把锅炉间改造成慧仙的临时宿舍,一边忙碌一边耳语,反正是临时的,让她凑合几天,我们也凑合几天,她毕竟是赵春堂的一张牌,赵春堂不会不管她的。

他们在锅炉边整理床铺,慧仙从店堂里进来了,抱着几件白大褂,要把白大褂挂在窗子上。老崔叫道,你把白大褂做窗帘,我们明天穿什么剃头?慧仙回头不满地瞪着老崔,说,你的工作服重要还是我的名誉重要?睡觉不挂窗帘怎么行?你们不知道这镇上情况很复杂?有人表面上假正经,暗地里不干正经事,喜欢偷看我的!

也不知道她在说谁,老崔他们没有心思多问。理发店接收慧仙,毕竟是权宜之计——这姑娘的离奇身世,油坊镇人人都听说过,她像一只神秘的包裹,不时地更换寄存处,现在不过是寄存到理发店来了,老崔他们认为一切都是临时的。过了好几天,只见慧仙出去,不见综合大楼来人,老崔才知道情况不妙。他差遣小陈去综合大楼打听情况,小陈去大楼里转了几个办公室,回来向老崔汇报说,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谁也没兴致谈慧仙的事嘛,那楼里,好像没人管她的事了。

大约是在四天以后,赵春堂来到了人民理发店。他一来,理发店里的人一下都站起来了,唯有慧仙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赵春堂。老崔不知道他此行是来理发,还是来挽救慧仙的,看赵春堂往转椅上一坐,赶紧拿着梳子剪子过去,赵书记是来理发,还是来找慧仙的?赵春堂摆摆手说,什么都不是,你先帮我把头发修一修。老崔莫名地感到心惊,小心翼翼修着赵春堂的头发,侧脸对慧仙使眼色,要慧仙趁机过来搭讪几句。慧仙一扭头,装作没看见,拿了把指甲刀沙沙地锉她的手指甲。老崔放下梳子又去拿剃刀,赵书记要不要刮刮胡子?赵春堂没表态,这次慧仙胆大包天,竟然在那边说起怪话来了,嘁,赵书记又没胡子,刮什么胡子?老崔感觉到赵春堂的身体动了动,他慌了,差点去按住赵春堂,但赵春堂只是欠起身子朝店堂里的人看了看,群众能不能先暂时回避一下?老崔和慧仙留下,我们谈点工作,几分钟就好。

几个顾客不情愿,但最后都跟着理发师小陈出去了,他们头发剃得不三不四的,身上还围着罩布,站在门外探讨,那么三个人在一起,牛头不对马嘴的,他们会谈什么样的工作?也就过了几分钟,老崔来开门了,是给赵春堂开门,赵春堂带着一股凤凰牌润发油的香味走出理发店,表情有点轻松,又有点悲伤。顾客们目送赵春堂的背影离去,拥进了店堂,看见那慧仙涨红了脸高举着一把梳子和一把推剪,左手的梳子不停敲击右手的推剪,啪啪啪,啪啪啪。她嘴里一迭声地叫喊,谁要剃头,谁要我剃头?给点面子,我给你们来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