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船(第2/3页)

关上舱门,舱里一下变得很闷热。我把热水灌进大木盆里,替父亲脱下了酸臭的衣服。脱到裤衩了,他说,裤衩不脱,到盆里自己脱。我把他扶进盆里,看他歪斜着身子慢慢地往水里坐,那样子似乎有点半身不遂。你不要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他皱着眉头对我说,把毛巾给我,背过身去,背过身去你就可以走了。

我顺从地背过身去,可是我不能走。我看着舱壁上邓少香烈士的遗像,刹那间我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幻觉,似乎看见邓少香烈士沉睡的灵魂苏醒过来,从墙上偏过头打量着木盆里的那个裸体,目光幽远,充满忧伤。库文轩,你真是我的儿子吗?库文轩,你到底是谁的儿子?我身后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泼水声,听起来有气无力,我不敢回头,爹,你洗得动吗?洗澡很累的,要不要我来帮你洗?他说,我还有一口气呢,前面我能自己洗,后面你帮我洗。我正要转身,听见父亲喊,别过来,现在别过来,再等一会儿。我只好等,等了一会儿,父亲终于允许我转身了,他说我的后背一定脏死了,天天都很痒,我不是故意要拖住你,你帮我洗了后背就可以走了,抹上肥皂冲洗干净,你就可以走了。

我蹲到木盆边,一眼看见父亲臀部上那个鱼形胎记,鱼的头部和身体已经褪色,几乎辨认不出了,只剩下一个鱼尾巴,还顽强地留在松弛苍白的皮肤上。我大惊失色,忍不住叫起来,爹,你的胎记怎么回事,怎么都褪了?就剩下一个鱼尾巴啦!

父亲在木盆里打了个寒噤,什么鱼尾巴,你胡说什么?他的脖子艰难地向左下方转动,转不过来,你吓唬我呢?我的胎记跟别人不一样,我的胎记不会褪的。

真的褪了,爹。原来是一条鱼,现在只剩下个鱼尾巴了。

父亲的脑袋转向右下方,还是转不过去。他急眼了,身体扭来扭去,一只手在我身上狂乱地拍打着,你是故意在骗我?我不信你的鬼话,你让我看,让我自己看。

爹,你糊涂了,胎记长在屁股上,你自己看不见的,是褪了,我不骗你,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骗你?

父亲坐在木盆里一动不动,他湿漉漉的身体不停战栗,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眼睛里燃烧起一股猜忌的怒火。我知道了,是医生给我洗掉的。怪不得最近那儿很疼很痒,好呀,好一个阴谋,借着救死扶伤的名义害人,他们销毁我的胎记,就是在销毁证据,他们要割断我和你奶奶的联系呀!

爹,你别赖到医生头上,我天天在医院看着他们呢,医生给你洗了三次胃肠,没见他们洗你的胎记。

你幼稚!幼稚!你看得见他们洗我的胃,看不见他们迫害我的阴谋。岸上都是赵春堂的人,医院里都是赵春堂的人,他们早就串通好了。你们为什么要送我去洗胃?你们也没安好心,为什么送我去岸上?送我上他们的手术台,不如直接把我推到太平间去啊!

父亲的脸已经完全扭曲了,随着情绪的波动,他嘴里频频孕育出大大小小的泡泡,一串串泡泡疯狂地向我飘来,带着浓重的鱼腥味。我又惹了大祸。我后悔莫及。为什么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呢?刚渡过一劫,还没得到父亲的宽恕,我又惹祸了。我手足无措,努力寻找着莫须有的理由安慰他,爹,那鱼尾巴好歹还在呢,就算鱼尾巴也没有了,你还是邓少香的儿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搞阴谋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昨天在医院听说,地区工作组又要下来了,要给你翻案来啦。

翻案?你听谁说的?他的眼睛一亮,亮了又暗淡下去,又来诓骗我?你不用撒这个谎了,现在我想通了,不用他们为我翻案,只要给我颁发一张烈属证,我把烈属证留给你,就可以去见马克思了。父亲坐在木盆里,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想想我这辈子,我不甘心,我能甘心吗?他攥紧我的手,一边呜咽一边问我,我坚持了十三年了,等了十三年,我等到了什么好消息?我等到的都是坏消息啊,谣言、诽谤,还有阴谋!父亲突然抹抹眼泪,指着我鼻子说,还有你,也要怪你不争气,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辛辛苦苦教育你,教育了十三年,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天天都听到你堕落的消息啊!

爹,我以后会为你争气的,你要坚持,坚持下去,迟早会等到好消息。

我不是铁人,恐怕再也坚持不住啦。父亲慢慢止住了哭泣,也许是体力透支的原因,他的脑袋突然后仰,撞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沙哑,东亮,你告诉我,你一定要说实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是不是盼着我死?我是不是该去死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情不自禁地抱紧了父亲干瘦的身体,父亲下意识地挣扎,他越挣扎我把他抱得更紧。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绝望的父亲被我抱在怀里,我觉得他像我的儿子。这个身体已经接近一条风干的腌鱼,鱼脊般的脊柱又脆又薄,背部长满了来由不明的银色的斑片,就像一片片鱼鳞。光荣牌肥皂的气味已经掩不住父亲身上奇特的腥味,我抱着父亲的身体,忽然觉得父亲的来历疑云重重,历史是个谜,他也是一个谜。父亲,我的父亲,你到底从哪儿来,你会到哪里去?我感到茫然,目光投向邓少香烈士的遗照,女烈士躲开了我热忱的目光,她在墙上飞快地转过脸去,只给我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我颓然低下头,这一低头的瞬间,我看见了父亲背上的那个金色光斑,那光斑来得如此神奇,它有头有尾,微微摆动,看起来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金色鲤鱼!起初我不知道那光斑来自何处,四下一看,终于发现它来自紧闭的舷窗,窗子已经被风推开了一条缝。在一厘米的窗缝间,我看见了历史的金色光束,金色的历史降落在河面上,半个世纪之前的金雀河水向我奔涌而来,苍苍茫茫,我看见邓少香烈士遗留的竹编箩筐随波逐流,一个婴孩和一条鱼乘着箩筐随波逐流,我看见浩荡的河水淹没了婴孩,一条鱼跳出了箩筐。鱼。一条鱼。是一条鱼。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恐惧,那是历史的谜底吗?我父亲如果不是那个箩筐里的婴孩,是那条鱼吗?

外面很吵啊。父亲在我的怀里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又睁开,东亮你还没走?外面为什么这么吵?不是人的声音啊,是河水在说话?今天河水怎么说起话来了呢?

我惊讶于父亲灵敏的耳朵,他的身体如此羸弱,竟然听见了河水的秘语。我试探地问,爹,你听见什么了?河水在说什么?

他屏息听着,茫然地说,是河水在对我说话,下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