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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醒了,睁眼一看舱里已经灌满淡蓝的曙色。天快亮了,我爬起来朝舱门上方张望,父亲还在船篷里守着纪念碑,挂在篷梁上的四盏油灯,已经熄灭了两盏。父亲身上浓烈的鱼腥味扑鼻而来,他的头倚靠在石碑上,额头停留着一片来历不明的阴影,膝盖上放着一个用三夹板自制的象棋棋盘,棋盘上还留着几颗棋子,其他的都散落在地板上了。

我去捡起散落的棋子,听见父亲在身后说,东亮,我没睡,我一直在听河水说话,你听见河水说话了吗?

河水夜里不说话,爹,你耳朵不好了,那是铁锚打船的声音。

不,不是铁锚打船,河水夜里也说话,它说了一整夜,我听了一整夜。

我把父亲架起来,强迫他到舱里去睡觉,父亲一遍遍地甩开我的手。没时间睡了,他们快来了。他对我指点着码头上开始流动的人影,嘴角上浮出一丝古怪的微笑,天亮了,他们快来了,纪念碑保卫战要打响了。

父亲的言语如此轻松,让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害怕。我不知道这个不眠之夜,他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盘算未来。天确实亮了,油坊镇码头开始苏醒,高音喇叭訇然一响,一支歌颂劳动者的大合唱奔涌而出,歌声慷慨激昂,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从煤山到油泵房,沉睡一夜的机器苏醒过来,隆隆轰鸣,装卸区的起重机吱吱嘎嘎地呻吟起来,翻斗车里的货物倾倒在空地上——水泥包落下来声音很闷;黄沙落地像一片雨声;煤矸石倾泻下来,像一群女人尖利细碎的吵嘴声;大青石落下来,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叫,像一道道晴空霹雳。我看见码头上的圆形储油塔在晨光中肩披霞光,远看酷似一座蓝色的钢铁舞台,舞台上鸟声啁啾,不知道什么原因,从金雀河对岸的枫杨树乡村飞来了无数麻雀,它们大胆地聚集在塔顶,发出了鸟类神秘而尖利的大合唱,对抗着高音喇叭里的音乐。

码头醒了,岸上来人了。

先来了四个人。是治安小组的王小改、五癞子和陈秃子,他们还带来了油坊镇派出所的肖所长,四个人肃杀地出现在驳岸上。我又看见了陈秃子怀里的那杆步枪,刺刀已经上膛,闪着一条狭长的寒光。我飞奔出去抽掉了搭在驳岸上的跳板,五癞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拼命朝驳船跑过来,一只脚试图踩住跳板的板头,踩了个空,嘴里便骂起来,空屁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偷什么我都信,怎么偷起烈士纪念碑来了?你他妈的怎么不到北京去,怎么不到天安门广场去,去偷人民英雄纪念碑?

我顾不上说话,提着斧子跑到缆桩边,一斧头劈断了缆索,三十六计走为上,船必须离开码头。我对着船篷里的父亲匆匆喊了一句,爹,我们走,到河上去!我从舷板的铁扣里拉出了多年不用的撑竿,这是迫不得已,没有拖轮只能用人力,我只能撑着船走了。驳船离开岸有四五米远,驳岸上的四个人看着船干瞪眼,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上船的方法。五癞子带头脱了鞋子,卷起裤腿沿着台阶走到水里,准备涉水追船,他站在水里嫌水冷,嘴里嘶嘶地叫,水怎么这么冷?好像还有漩涡呢。王小改在岸上说,你瞎说,金雀河里哪儿来的漩涡?你勇敢点,往前走呀,河边的水都很浅的。五癞子不肯往前走了,他说,浅个屁,这儿水很冷很深,还像气泵一样吸我的腿呢,王小改你勇敢你下来,你他妈的快下来追呀。

王小改自己不肯下水,他指挥不动五癞子就去指挥陈秃子,陈秃子你装什么蒜,你他妈的拿杆枪做鱼竿的?开枪,快开枪呀!听王小改这么一喊我有点害怕,蹲下了身子,但是蹲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听到陈秃子在岸上抱怨,开什么枪?哪来的子弹?你就领了一杆枪,又没领到子弹。

王小改开始在岸上对我高声地威胁,空屁你就逃吧,逃到河上有个屁用,金雀河不是你家的河,你撑个破竹竿能把船撑哪儿去?你撑一天还在油坊镇辖区,你逃一个月,逃出金雀河也没用,一个电话紧急联防,你还是要落在我们手上。你逃吧,你逃得到太平洋上去?逃得到大西洋上去?你能逃到美帝国主义那儿去?你逃到美国也没用,我们发射一个导弹就把你们炸成碎片!

派出所的肖所长比他们冷静,也有政策水平,他拿本杂志卷起来做了个简易的喇叭,站在岸上对河上喊话,七号船的老库和小库,你们注意了,侵占革命历史文物是犯法的,你们不要犯法,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我们没法回头了,回头是他们的岸,不是我们父子的岸。保卫纪念碑的战役打响了,我心急如焚。河上十三年,都是那艘大火轮牵引着驳船在河上来来往往,我几乎不会撑船。我拼命地用撑竿头抵住肩部,竿尖抵住河底,把身体弯成一张弓,别人都是这样撑船的,我也这么撑,可是铁壳驳船不听我的话,我让船往前走,船却犟头犟脑横在河中央,似乎要跟我赌气,我听见父亲在船篷里喊,到右边去,快到右边去!我拖着撑竿跑到了右边舷板,不幸的父亲也不懂行船,纯属瞎指挥,我跑到右舷上撑船,这次船动得快了,竟然向驳岸一侧自投罗网去了,父亲又在船篷里叫起来,回到左边去,去左边。我在船的两侧舷板上跑来跑去,狼狈不堪,听见小改五癞子他们在驳岸上的狂笑声,小改对我高喊着,空屁你别白费工夫了,水上纠察队马上到了。汽艇一到,我们骏马追乌龟,看你们这破船能跑到哪儿去!

我心急如焚,在舷板上跟铁壳驳船较上劲了,我没空去照看舱篷里的父亲和纪念碑,舱篷里的动静,我一点也不知道。远远的河上传来了水上纠察队汽艇的马达声,驳岸那边先是响起了欢呼声,突然欢呼声沉寂下去,注意舱篷,注意库文轩!王小改他们开始追着驳船跑,嘴里互相提醒着什么。我回头一看,岸上已经一片骚动,派出所又来了好几个警察,码头上的装卸工人也跑来看热闹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都歪斜着,脑袋歪斜着,朝船上的舱篷里翘首张望。那个肖所长已经站到了一只油桶上,高高举起杂志做的喇叭,他的喊话声变得很急促很严峻,库文轩同志,请你冷静请你冷静,你做事要考虑后果要考虑后果啊!然后他突然对我骂起脏话来了,空屁你他妈个白痴,你还撑你还撑,快去船篷,快去拦住你爹呀!

我丢下撑竿跑到船篷里的时候,正好看见父亲驮碑投河的最后一幕,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不相信纪念碑保卫战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库文轩,他用绳子将自己的身体和纪念碑捆绑在一起了,他驮着纪念碑在船板上爬!他的身体被石碑压住了,我看不见他的头部和身体,只看见他的两只脚,左脚蹬一下,右脚蹬一下,人和碑一起向船边爬,父亲的左脚是赤脚,右脚上还穿着一只海绵拖鞋。我扑过去,只抓住了父亲的一只海绵拖鞋;我扑过去,只听见了父亲对我的最后一声叮嘱,东亮,我下去了,你好好守着船,等着船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