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换球门(第2/7页)

亚雄听了这一番话,看看父亲须发半白,穿一件深灰布棉袍子,越衬着他脸上的清瘦,没想到他穷且益坚,老当益壮,还是这样兴奋,不觉肃然起敬,便站起来道:“爸爸这样说了,透着我唯利是图,很是惭愧。既然如此,我决定拒绝李狗子的聘约。只是我这个公务员,除了起草等因奉此,而外,也无补于国家。”区老太爷又放下了手杖,将手摸了两下胡子,点点头道:“这也是实话。可是你要知道,起草‘等因奉此’,也究竟需要人,而‘等因奉此’,写得没有毛病的,尤其不可多得。若是起草‘等因奉此’的人,都去经商,国家这些‘等因奉此’的事,又向哪里找人呢?”

我有个新的看法,自抗战入川以后,这当公务员与作官,显然是两件事。你既然是公务员不是官,这和以前大小是个官以及官不论大小,能挣钱就好,那是两件事了。你若是这样千下去,我以为对得住国家,也对得住亲师。

他这篇话侃侃而谈,不但把当前的大儿子说感动了,却也感动了两位旁听者。这两个人,也是在外面散步的,听了有人演讲似的说话,便站住了听。这时,两人中走过来一个人,向区老太爷拱拱手道:“刚才听到你贤乔梓这一分正论,佩服之至!真是何地无才?”亚雄看时,正是在公共汽车上让座给他的那个老头子,不过旁边增加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亚雄道:“不想在这里遇着你老先生。”那老人笑道:“我正因为看到你阁下,所以走上前来,想攀个交情,远远的听到二位的高论,我就不想上前了。但是听完了令尊这一番高论,我实在禁不住要喝一声彩。现在这局面,虽然打着抗战旗号,哪里不是自私自利的表现?难得这位老先生,竟能反躬自问。”

区老太爷见这位老人须发虽然斑白,但是衣衫清洁,精神饱满,倒不是腐朽之流,便也客气了几句。那老人自己介绍着,他姓虞,兰个儿子,两个作了不小的官,一个儿子是武职,在前方。这西装少年,是他的长孙,他喜欢生活平民化,所以常坐小茶馆,偶然进城,也必定是公共汽车来去。

在汽车上见亚雄不让座给摩登少妇,让座给白发老人,这事作得很公正,非趋时髦者可比。因为如此,所以愿交个朋友。现在听过这番话,更愿交个朋友了。

区老太爷听说他的儿子是作大官的,心里倒有点踌躇起来。他想着我凭什么和正号的老太爷交朋友?知道的是他来拉拢我,不知道的却不说我趋炎附势?便笑道:“那愚父子如何攀交得上?”虞老先生笑道:“你先生这句话,不知是根据哪一点而言?难道因为我有两个儿子作大官?果然如此,那不是不敢高攀,而是不屑于俯就吧?”说着哈哈一阵大笑。区老太爷听他说了这句话,自然也一笑应之。

虞老先生笑道:“实不相瞒,为了儿子们都挣钱,我成了废人了,什么事不用去干,光是张嘴吃饭,伸腿睡觉。据人说,这就是老太爷的本分。人生在世,想熬到作个老太爷,那是不容易的。可是我倒生了一副贱骨头,就不能享这种老太爷的清福。我不服老,倒很想出来作点事。可是我果然如此,全家人都以为有失体面,好像是说有了这样作大官的儿子,还不能养活父亲。他们却不解这样的作法,却是把我弄成了废人。”区老太爷连连的点着头道:“虞先生这话,倒和我对劲。”他笑了一笑道:“如何如何?我们是很对劲吧?下午没事吗?我们同去坐一坐小茶馆吧。”

区老太爷看这位老人,相当的脱俗,也就依了他的意见,一同去坐小茶馆。一小时的谈天,彼此是更谈得对劲了,就成了朋友。虞老先生说年老人不用说和青年人交不成朋友了,便是和中年人也谈不拢来,到底还是交个老朋友好。区老先生在城里,往日却也和西门博士常常谈天,自从搬家了,失去这么一位谈天的朋友,再也捌不着第二个。新搬到这个疏建区里来,正透着寂寞,既是有这么一个谈天的朋友,自也乐得与之往返了。到了次日,这虞老先生还比他更亲切,亲自到区家来约着老太爷去坐小茶馆。

约莫一个星期后,原来在城里找到一个机会教书的区亚男回归来了。她觉得乡下真是枯寂的不得了,尤其是每日报纸来得太晚,总要到黄昏时候才到,看惯了早报的人很有些不耐。因之她吃过了早饭,就到外面去散步。归途中,她遥远的看到西门德在别一条小路上,胁下夹了皮包,迎面举起手杖,连连的招了几招,大声叫着:“大小姐,大小姐!”亚男笑道:“咦!博士!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西门德舍开了小路,拄着手杖,就在干田里迎上前来,笑道:“我是特意来看看你们的。”亚男笑道:“这可不敢当了,公共汽车是非常不容易买到票的。博士怎么来的呢?”西门德在中山服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因笑道:“我也知道这一点。昨晚上我住在城里,今天天不亮,就到公共汽车站上去买票候车。哦!大小姐,还没有看到今天的报吧!”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着的日报,递给亚男。这倒是投其所好,亚男立刻接过来两手展开,看了几行新闻题目。西门德倒不觉她慢客,自站在路边等着。亚男草草的将报看了个大概,才笑道:“只管急于看报,忘记和博士说话了,请到舍下去坐坐,好吗?”西门德笑着答应,请她引路。

亚男将西门德引到家里。老太爷也觉得这位尊客来得意外,拱手笑道:“欢迎欢迎!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西门德夹住皮包,手捧了帽子和手杖,连连拱了几个小揖,笑道:“专诚拜谒!”老太爷虽未必将这话信以为真,可是他在态度上,却承认这是事实,因笑道:“正想和博士谈谈。可是交通不方便,料着是见面困难,博士来了,就好极了。在这乡下玩一天,我们慢慢的谈吧。”西门德也就跟着连说“好极”。

区老太太听说博士来了,也出来招待一阵,大奶奶还是那样,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了茶壶出来。西门德起身租迎,拍着手,向小孩笑遭:“小宝宝,还认得我吗?孩子越长越好玩了。”于是,他将放在茶几上的皮包打开,取出两小纸袋糖果交给了小孩。大奶奶笑道:“博士还惦记他,买糖果给他吃。小宝,谢谢博士!”西门德笑道:“我想买一点别的,皮包里又不好带,带着只这一点了。自我们分开以后,内人就常常念着这孩子。”大奶奶道:“什么时候,也请西门太太到这里来玩玩。”西门德毫不犹豫的,一日答应道:“那一定来的,虽然现在交通困难,可是她若一个光身人前来,那是毫不费力的。她虽是个女人,走路比我灵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