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其命维新

这戏馆子里的看客,都是疏建区的男女,虽不免有一部分是发了国难财的暴发户,然而大部分人,还是薪俸阶级。

照薪俸阶级说,在当年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乡下舞台上,几个歌女,又凑上几个下江跑小码头的四五等伶人,来演几出耳熟能详的京戏,实在是往日白送都不要看的。这时花了几块钱来买戏票,实在也是闷极无聊,来消磨两小时的苦闷日子。这时看到有人点一千元的戏,已很奇怪,不想在十分钟之后,还有一个点戏三千元的,尤其奇怪,大家也就猜着不知这个混小子是什么人。及至老高微微坐起,向后面说了一句“叫你认识我”,大家就知道是他所为,于是看戏的人,都在四周纷纷议论着。

老高回头看人,见有人向他张望,更是得意,两手插在裤袋里,挺起的胸脯格外加高。戏不曾完场,后面的一群西装朋友先走散了。而老高这群捧场的朋友,发现了那些人被比赛下去,像啦啦队替足球队助威一样,在那群人还不曾完全溜出戏场去的时候,又大大的鼓了一阵掌。有几个人得意忘形,却把放在怀里的帽子向空中抛了出去。

亚杰到底是个中学教员出身,他回转脸来向大成笑道:

“抗战年头,有这种现象,实在不像话!”大成是个青年,他虽穷,在学校里所得的那爱国爱身能教育,还没有丧失。

这半日之间,看到老高那种行为,早已奇怪,现在看到他们点戏这一幕,心里大不以为然,脸上也就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亚杰一说,他就皱了眉笑道:“区先生也有这种感想。”亚杰笑道:“回去谈。”说着,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大成知道,四周全是老高的好友,而且又受了人家两番招待,当然也不便跟着说什么了。

戏演完了,大成跟着亚杰一路走出来。亚杰在大衣袋里取出了精致的小手电筒,照着脚下,向小路上走,回头看看没有人了,才低声向大成道:“老弟台,你看着,这实在不成话了吧?干我们这行的人,就是这样的。一路上开着车子,辛辛苦苦,有时吃两个烧饼,喝一碗白开水,也可以混过去一顿。可是到了站头,身上钱装足了,那就不管一切了,不妨三两天花一个精光。花完了,也不要紧,再辛苦一趟就是了。老高这回他很挣了几个钱,大概有三四万之多,他没有家室,也没有负担,为什么不花?”大成道:“像他这样花,三四万元,也花不了几天吧?”亚杰笑道:“那要什么紧?下个星期一他又要开车子走了。到了我家里,我们不必谈这些话了。家父对这种行为,是不赞成的。明天回去见西门樽士,也不必说起。我们算在半师半友之间。他知道了这些事,说我们后生狂妄,不知死活。”大成笑道:“他是我的正式先生,我更不能对他乱说话。”亚杰道:“其实,我也没有干什么不像样的事情,不过和这班人在一处瞎混,究竟不是战时的生活,我们也不能当司机一辈子,到了战后,也许再回到教育界去。那个时候,人家要知道我们在抗战时代,曾经胡闹一阵,那岂不与自己终身事业有关?”

大成也不便再说什么,默然的跟着走了一阵。到了区家,也不知道哪里的狗在黑暗的地方叫了两三声,接着呀的一声闪出灯光来,大门开了。听到大小姐的声音在那里问道:“三哥,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都看完了一本书了。”亚杰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等着我的。”说着引了大成进来,见她在灯光下,衣服还是整齐的,手里拿了一册卷着书页的书。

亚杰关上了大门,回身见亚男带着微笑,靠了屋子中间的桌子站定,只管向他身上看着,便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亚男笑道:“你猜我会有什么话对你说吧?”亚杰笑道:“那我就代你说了,荒淫无耻,有愧抗战,对不住前方浴血抗战的士兵。”亚男道:“我怎敢这样说你呢?不过父亲说你从回来以后,还没有和他畅谈一回,不分日夜,只是和你那班朋友应酬。他本想等你回来,和你谈几句话的,等你两三小时,你还不回来,他只好去睡了。可是他留下了一个字条给你,你自己拿去看吧。”说着她在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给他。

亚杰心里了解了六七分,笑着将信揣在衣袋里,先把大成送到客房里安歇了,然后自走到外面堂屋里来,在灯下将信封拆开了。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草草写了几行字:

尔改业司机,意在救穷,情犹可原。今则本性尽失,一跃而为眩富,变本加厉,与原意不符矣。

昔日穷,尚不至饥寒而死,今日有几文浮财,并非真富,放荡如此,灵魂已失!行尸走肉,前途纵无危险,已全无人气,二十年来之教育尽付东流。况多行不义必自毙,迷途未远,应速归来,否则尔自脱离家庭,不必以我为父矣!

亚杰将纸条反复看了两遍,倒没有想到父亲会生着这样大的气。站着出了一会神,听听父亲屋子里,一点声音没有,想必是业已睡熟,只好忍耐着睡觉。次日一大早起来,见母亲在堂屋里扫地,便伸手来接扫帚,笑道:“还要你老人家做这样的粗事,我来吧!”老太太将扫帚放到身后,笑道:

“你穿了几千元一套的西装,要来扫地,也有点不相称吧?人老了,也不应当坐着吃,多少要做点事,才对得住这三顿饭。”亚杰道:“我们家现在也不至于雇不起一个女佣人。”

老太太放下了扫帚,走近一步,拉了他的衣襟道:“你没有看到你父亲给你的那张字条?”亚杰周围看了一看,皱着眉笑道:“我就为了这事,一夜没有睡着。他老人家何故生这样大的气?”老太太道:“你觉得他不应该生这样大的气吗?你应当想想,你回来这两天,所作的事,是不是狂得不像个样子?慢说是你父亲,就是那虞老太爷,他说你预先在茶馆里付一百元茶帐,也太肯用钱。你想你在家里,至多住个三五天,怎么会喝得了一百块钱的茶呢?”亚杰道:

“那是因茶馆子里当时没有钱找,暂存在那里的,而况父亲又是天天到那里去喝茶的。”老太太道:“你不用和我辩,反正我也不管你这些事,还是回到你问我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雇个女佣人呢?你父亲说,我们要记得前几个月,无米下锅,教你扛一斗米回来的时候。你现在不过是个司机,老二还在鱼洞溪作小贩子,你大哥是个穷公务员,你们都是没有根基的职业,说不定哪一天大家再回到没有米下锅的那一天。”亚杰笑道:“那大概还不至于。我这回再跑一趟仰光,总可以在老板手上分个五七万元,就算从此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