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伥

亚英的表情,青萍是看得清楚的。她默然的吸完了那一支纸烟,将指头在烟缸里捺熄了纸烟头,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希望是不容易完成的。有人给予我一种同情,我就十分满意了,我看你是个奋斗着的现代青年,对我一定是同情的。”

亚英见她亮晶晶的眼睛,将眼光射在自己身上,料着她是不会怪自己说话冒昧的,因道:“我们是初交,有些话我还不配说。不过我向来是喜欢打抱不平的,假如我对于一件事认为是当作的,我就不问自己力量如何,毅然去作。黄小姐虽然精神受着痛苦,自不是发生带时间性的什么问题。你不妨稍等一等,让我们更熟识了,你有什么事叫我去作,我要是不尽力……”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那杯柠檬茶来,骨都一声,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那只空玻璃杯子,将手盖在上面,还作势按了一按,表示出下了决心的样子。

青萍抿嘴微笑着,向他点了几点头道:“好的,你的态度很是正当。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为止,最是恰当,将来我们再熟一点,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总算我的眼力不差,没有看错了人。也就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我急于要和你作一个朋友,又送一张相片给你,那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冒失举动,你在重庆还有几天耽搁吗?”亚英道:“还很有几天,假使你有事需要我代办,我多住几天,那也无所谓。我现在是个自由小商人,没有什么时间空间限制我。”她摇摇头微笑道:“郝也不尽然吧。像你这样说法,可以为我多勾留些时,不是受了我的限制了吗?”亚英道:“这是我自愿的,你并没有限制我。”她笑着想说什么,可是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话忍回去了。手上端着玻璃杯子要喝一杯茶,看到杯子是空的,又放下了。亚英道:“你还要喝点什么?”她看了看手表,摇着头道:“不必了,今天我们谈得很痛快,我本当约你去吃一顿小馆子,只是我还有一点要紧的事。你那旅馆我知道,明天我若有时间,写张字条来约你吧。”亚英道:“什么时候呢?我在旅馆里等着你。”青萍笑道:“不用等。我若约你,一定会提前几小时通知你的。”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取挂钩上的大衣。

亚英以为她把话说得这样热烈,总要畅谈一阵,不想她就在这个热闹的节骨眼上要走,只好掏出钱来会了东。她穿起了大衣,一路走出咖啡馆来,伸手和他握了,低声笑道:“你不应当把我当一个平常的女朋友看,觉得花钱是男朋友义不容辞的事。老实告诉你,我比你有钱得多,我要敲竹杠也不敲你的。”说完,她摇撼了两下手,才转身去了。可是只走了两步,她又立刻回转身来,向他对立着站了问道:“今天你见不见到林太太?”亚英道:“我想请他夫妇吃顿川菜,可是……”她并不要知道二小姐吃不吃川菜,立刻拦着笑道:“我并不问他们的行动,你看到她,你不要说和我见过面,懂吗?”说完她飘了一眼微笑着。亚英笑着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她笑着去了。

亚英站在马路边,看了她走去,却呆呆的出了一会神。觉得她刚才在咖啡馆座上说的话,实在够人兴奋的。看那样子,她分明是对自己表示有很大的希望,可是突然的把话止住,好像大人故意给小孩子一块糖吃,等着他把糖放在舌头上,却又把糖夺回去了。她是和自己开玩笑吗?不是不是!她临别,不是还给了一个很有意的暗示吗?正如此想着,两部人力车子在面前经过,有人连叫着亚英。抬头看时,正是林宏业夫妻坐了车子经过。二小姐叫车停了对亚英道:“你站在这里等人吗?老远就看到你了。”亚英道:“谁也不等,我没事闲着在街上逛逛。”二小姐笑道:“不能吧!你忘了你是站在咖啡馆的门口吗?”林宏业笑道:“我们管他等谁呢!我们现在去吃饭,你可能来的话,请到珠江酒家。我们可以等你半小时。”亚英道:“等什么?我这就和你们同去。”二小姐道:“我们在街那边,看到青萍过去的。你的成绩,总算不错。”亚英这就没说什么,跟着他们到珠江酒家。

一进门,茶房就把他们引到楼上的单间雅座,茶房送来三只细瓷盖碗茶,又是一听三五牌纸烟。亚英原坐在沙发上,“呀”了一声,挺起身来。二小姐笑道:“你是看到三五牌的香烟,有些惊讶吧。”说着她就在听子里面取出一支,送到他手上,笑道:“你过过瘾吧,这是不用花钱买的。”亚英擦着火柴,点了烟吸着,笑道:“你瞧,你这一份排场!”这句赞叹还不曾说完,一个穿青呢学生服的人走进来。他是介乎茶房经理之间的店员,也是大馆子里的排场,他手上拿了一张横开的纸单子,弯着腰送到林宏业面前。林宏业接过单子去看了,笑着向那人操着广州话说道:“我们只有三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些个菜?鱼是可以要的,虫草炖鸡可以,墨鱼……”亚英也懂得一点广东话,便摇手道:“你们在香港的那种吃法,在重庆实在不能实行,我们既是吃便饭,炒两个菜,来一碗原盅汤就很好。”林宏业道:“说不定还有一个客人来,我不浪费,可也不能太省。”于是点了六七样菜,吩咐那店员去作。不一会,菜端来了,第二道就是一盘鱼,长可一尺。

亚英道:“二姐应该知道,在重庆吃这样一条大鱼,比在广州吃一只烤猪还要贵。”二小姐道:“这个我明白,这是我想吃鱼,不关宏业的浪费。说也奇怪,无论在香港,在上海,什么鱼都可以吃得到,可是什么鱼也不想吃,一到了四川,鱼就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这与其说是嗜好,不如说是心理作用了。”亚英道:“与其说是心理作用,又莫如说是法币多得作祟了。”

二小姐听了这话,眉毛扬着,脸上颇有得色,偏转头来向雅座外看了一看,然后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点消息,你不必和伯父说。我今天高兴有两层原因,第一点,是宏业带来的一批电气材料,原来只想卖八十万,今天温五爷特地打我一个招呼,干脆出一百万。我们这已觉得白捞二十万元了。可是作生意人的消息,真也灵通,就在过去半小时,就有两位五金行的老板找到招待所,把我们货单子一看,关于电气材料,问要多少钱?宏业究竟是个书生,他笑说,人家出一百万,我还没有卖呢。这两位老板就自动的加了十万,而且随身带了支票簿子,就要签写三十万元定金,一转眼又加了十万。”亚英道:我要说一句了,你们也不可以太看重了钱。二姐住在温公馆,姐夫又受着人家这样的招待,怎好把货让给别人?二小姐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那支票我并没有收下,不过这话是要对五爷说的。因为数目字大了,就是送礼也要送在明处。力亚英将筷子挑起大块的鱼肉,放到自已面前酱油碟子里,笑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大吃特吃吧。一日之间,你的一部分货物,就看涨几十万,把全部货物算起来,你可以照美国资本主义的煤油大王钢铁大王的算法,应该是一秒钟挣多少钱了。”二小姐倒不反对这话,笑道:“只可惜人家是天天如此,而我们是平生只有这样一次。”亚英道:“平生大概不止,也许是一年一次吧?然而一年有一次,也就很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