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探险去(第3/6页)

胡天民口衔了雪茄,斜偏了头听他说话,听完了,又用手一拍沙发道:“老弟台,对的。你果然是个能作事的青年,怪不得你上次有那些成就!你什么时候走?”亚英听了他这一问,便立刻觉得自己这次来得不错,居然几句合乎他口胃的话,就把他引上了钩,因道:“至多不出一星期。若是胡先生有什么事要晚辈尽力的话,尽管指示,当再来请教一次。”胡先生约莫沉思了两三分钟,然后喷了一口烟笑道:“上次我就想借重你的,我是很愿意和这种有勇气的青年合作。现在你说要离开重庆,我原来的计划自然要取消,不过也许我有点小事托你。”

亚英听他的话,就想了个透,他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托一个没有多大交情的青年?经香港这条路的人,无非是托人带货。略带一点,不合胡天民的口胃;多带呢,钱多了他又不放心。他说这话,莫非是探听自己和什么人同行?便笑道:“我作晚辈的很愿意和胡先生效劳。好在这次出门,有西门博士同路,有不到之处都可以请他指点。”胡天民恍然大悟,问道:“哦!你是和西门德合伙,此公大有办法。现在不是受陆神洲之托,到香港收买西书吗?”亚英道:“正是这样,在别的事情上,他就有些照顾不来。关于办货运货,就交给了我。而且他回来的日子,还不能预定。我到香港以后,有个十天八天,把事情都办完了就先回来。”

胡天民听了他这番报告,就把心里所认为应该考虑的,自然而然的解释过来了。但是也不便立刻转弯,只道:“这样吧,区兄若有工夫的话,请你明天再来一趟。我倒不妨明白相告,我也想托区兄和我带些西药回来。只是顷刻之间,能调用到多少外汇,我并没有把握,所以还要你再跑一趟路。老弟台,我知道你是个能干人,一定可以办得很圆满将来合作的机会还很多,这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开端罢了。”亚英欠了一欠身子道:“一切愿听胡先生指挥。不过关于银饯方面,青年人信用是要紧的,我打算请西门先生出来担保。他是晚生的老师。”胡天民哈哈笑道:“你办事果然精细,可是我对你的观察,却也用不到办如此手续。”亚英又正色道:“胡先生越看得起我,越当弄清手续。我有个舍弟,现时在安华五金行帮忙,宾东却也相得。胡先生若是有银钱交来代办什么,也可以请安华出来担保。”胡先生又吸了两口烟,笑道:“老弟台,你的话的确是面面俱到。不过我对于你的那份信任心,你却没有知道。我现在虽是个四不像的金融家和企业家,可是爱才若渴这一点,我倒有点政治家的作风。我虽够不上大手笔,几百万的款子在今日我还可以自由调动。”他说到这里,又想起先说的“能调多少外汇”一句话来,觉得有点儿前后矛盾,便又哈哈一笑道:“你觉得我语言狂妄吗?”

亚英连说“不敢”。可是他心里已有一个数目,知道胡天民要托做生意,还不会是很少的款子,因站起身来道:“胡先生公事忙,我也不敢多打搅,今天大概要下乡去和家父母告辞,后天再出来,胡先生有什么指示,请打电话到安华五金行,通知舍弟区亚杰。他无论在不在家,那里总有人可以把话传给我的。”胡天民一味的不要保证,亚英就一味的向他提保证,他很满意这一个作风。起身送客到楼梯日,还握了握手。

亚英很高兴的走出胡公馆,会着了亚杰,把经过对他说了,掏出表来看,竟还没有超过两小时。亚杰笑道:“事情自然算是成功了一半,只是钱还没有拿到手,总还不能过分的乐观。”亚英道:“我不会乐观的,回家里我提也不提。黄青萍害苦了我,我在家里算是信用尽失,再也不能开空头支票了。”兄弟二人商量着,在街上买了些家庭食用东西,提了三个大旅行袋,赶着晚班车到家。

老太爷现在虽已经没有生活的压迫,但他还是照着平常的水准过下去。上午在家里看书,下午带几个零钱,拿着手杖就到乡镇街上去坐小茶馆。那一碗沱茶,一张布吊椅,虽没有乐观可言,可是除了虞老先生外,他又认识几个年老的闲人。有的是挂名的高级委员,有的是阔人的长亲,都是嗜好不深,而又无事可作的人。这些人成了朋友,各又不愿到人家去相访,每日到茶馆里坐上一次,大家碰了头,由回忆南京北平青岛的舒适生活,说到人心不古,更由人心不古,谈些线装书,可谈的问题倒也层出不穷,使他们乐而忘倦,这日也是坐得茶馆里已经点灯,方才拿了手杖走了出来。半路上遇到亚男,她老远站住便道:“爸爸,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她是老先生的最小偏怜之女,老先生笑着道:“我今天也不比哪一天回来得晚一点,为什么先就发急?”亚男道:“二哥三哥都回来了,有紧要的大事。二哥他有一个新奇的举动要实行,回来向你请示,其实请示也不过是手续,他是决定了要走的。你若是能够拦阻他的话,还是拦阻他一下吧。”说着话,她引着父亲往家里走。区老太爷道:“你这话前后颠倒,他要到哪里去?”亚男道:“他要去探险。”老太爷一听说亚英要去探险,这却是个新闻,便冷笑道:“这孩子简直有点神经病,无论他那点皮毛学问,不够作一个探险家,就算他那学问够了,现在抗战到了紧要关头,交通困难到极点,哪是个探险的时候?”亚男笑着,并没有作声。

老先生到了家里,见两个儿子齐齐的站起相迎。亚英脸色很自然,并不带一点什么兴奋的样子。看看亚杰呢,却也笑嘻嘻地站在一边。老先生便问道:“你们有很要紧的事要和我商量吗?”亚英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回头慢慢的向你老人家请示。”这样老太爷就有点疑惑,回头望了他的女儿。亚男笑道:“是的,我给爸爸报告没有错,他实在是要去探险。”老太爷放下了手杖,在藤椅子上架腿坐下,点了一支土雪茄吸着,便道:“你们都是足以自立的人,而且混得都比我好,都能在抗战的大后方,抓着大把的钱,我还有什么话说?”亚英兄弟坐在一边,对看了一眼,觉得父亲所要说的又是痛骂发国难财的人,这和两个人的行为,就是一个当头棒。两个人默然着没有作声。

老太爷吸了一日烟道:“我们这一代是最不幸的,对父母,是百分之百的在封建制度下作儿子。可是到了自己作老子呢,就越来越民主。我倒不是说我作过封建制度的儿子,现在要作个封建制度的老子,在你们头上来报复一下。但有一点和我父亲对我相同,总是望你们一切都干得好。所以不问你们把什么和我商量,我一定很客观的让你们随着正路走。据说亚英要去探险,这确是新闻,探险是科学家的事,应当是限于航海家,地理学家,天文学家,生物学家,你对这些科学,是擅长哪一门呢?一门也不擅长。在探险的时候,又能得着什么?”他这样说着,是彻底的误会了,亚英兑妹全是嘻嘻的笑着。老太爷看到他们的笑容不同,便道:“怎么回事!我的话错了吗?”亚英道:“这一定是亚男说俏皮话,爸爸当了真了。”亚男道:“怎么是俏皮话呢?不是你自己说的这是去探险吗?”亚英只得陪笑向父亲道:“亚男的话,乃是断章取义。”当下就把自己和西门德商量着要到香港去的话,说了一遍。老太爷听了一番叙述,点了一下头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这是去探险。既是去探险,如何进行,如何避免危险,你应该自己有个打算了。”说着,掉过脸来向亚杰问道:“你也有什么事,特地回来商量的吗?”亚杰却不料父亲话锋一转,就转到自己身上,因陪着笑又起了一起身子,答道:“我没有什么事,不过陪着二哥回来看看。这次带一万元回来。西门博士把货卖了钱,还没分,下次再预备一点。我想家用一层,应该不再让父亲操心了。亚男呢,长此失学不是办法,若是能在重庆找着大学更好,不然的话,多花几个钱,让她到成都去念书吧。”区老先生笑道。“你这简直是拿大老板的身份说话了。考不上大学就拿钱来拚。这样,不但我不赞成,也与亚男个性不合。我不愿她作个摩登小姐。”说着,他对眼前的儿女,都看了一眼。兄妹三人就都默然。老太爷道:“既然打开了我的话匣子,你们不说,我还要说。你们何足怪,连西门德博士都成了唯利是图的现实主义者了。你们愿意跑国际路线,就跑国际路线吧。但家用一层,你们倒不必为我担心。我决不是那种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的糊涂虫。我们这种年纪的过渡人物,尽管作儿子时候,是十分封建的,但到了作老子,绝对民主。我不是那话,堂前椅子轮轮转,媳妇也有作婆时,把老子管我的一套,再来管你们。你们一切可以自由,什么都可以自由。”他说着,语气十分的沉重,家人听了面面栩觑,作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