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痴 魅(第3/10页)

他放下报纸,发现妻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他说得太多,也太详细了。

二十年了,她也许早有察觉。

但就像所有妻子都曾若有似无感觉过丈夫可能有过出轨的嫌疑,但终究选择不说。她不会不知,这二十年来他的全部重心都放在家庭与工作上,他连出轨的机会都没有。不,连这样的念头,都早已随着激素分泌的改变而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也越来越明白那些出轨偷吃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人生目标,不知道有一个家庭可以为它付出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他们却如此糟蹋了这份天生的好运。难道他们不知道婚姻就是一张法律的契约吗?他们不敢杀人放火或勒赎抢劫,知道那是触法的,但却敢违背这份合约。为什么?因为他们不知道被放逐遭背叛的痛苦是什么。他们以为自己没有杀人,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跟杀了人是差不多的,那样的痛苦,都像是让对方死过一次——

“所以你对同志婚姻合法化的看法是什么?”妻子端详了他几秒后终于开口。

他的胸口出现莫名的短暂心悸。

“我想,毕竟那是他们的人生,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妨碍了别人的自由,我们无权帮他们决定,该做或不该做什么。”

既然都说了。

记得,不要露出愧疚或惆怅的表情。

他深吸了口气,坐回了餐桌上的笔电前。

“我的想法其实跟你差不多——”

Angela 起身收走了桌上的空杯与咖啡壶,走向开放式厨房里的那座吧台。

“不过这些话我们在家里说说就好。你可别在外面这么白目。”

“知道了。”

根本不需要那么担心的不是吗?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他跟自己说。

打开了洗碗槽的龙头,水兀自哗哗流着,她却忘了该洗的杯盘仍被她留在吧台上。分心是由于眼前出现的画面。从水槽上方的窗户望出去,跟他们家格局相同的另一栋单位里,同样是厨房的窗口前,站的是一个身材雄健的三十多岁男性,他正把洗净后的一颗苹果,递给了刚刚走到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阿峰,你知道我在看那个新闻的时候想起了谁?”

“谁?不是安德森古柏吗?”

“是你那个同学,丁崇光。挖空家里资产卷款潜逃的那个。”

继续盯着对面动静的同时,在她的意识中的某扇窗口,一盏微弱的光也在那一瞬间突然闪了一下。她什么也没看清楚,但是某种视觉暂留的模糊影像又好像呼之欲出。对面的窗景里出现了第三人,比另外两个男子年纪稍长的一位女性,一头染成蔓越莓红的短发。

“那关丁崇光什么事?”

红发女人注意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侧身站立的那女子,也许并不是靠着眼角余光,而是凭着某种第六感发现到自己正被偷窥而倏地回望。这让 Angela 不自觉退后了半步,几乎认为那女人是自己的幻觉。

“那时候我就有怀疑,他会不会是 gay。你都没有感觉吗?”

男人短促地笑了两声,耸耸肩不予置评。“gay 的脸上没刻字,我不会没事去猜我身边的人谁是或者谁不是。”

“我这样想没有恶意,只是我一直觉得,他卷款潜逃这件事会不会跟他是 gay 有关?可能真的在台湾活得太痛苦了,他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才可以真正追寻他渴望的爱情——?”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都是你的想象,他卷款潜逃的原因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什么都有可能。”

等她再转过头去观望对窗,红发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关起了水龙头。

但是她想跟他继续讨论爱情。

因为她发现,竟然这是一个他俩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的话题。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多么有趣的一句话。在她的世界里——也许该更精确些,“在像她这种所谓异性恋女性的世界里”?她即时在脑袋里将前提修正——大家都相信一句话,那就是爱情是女人的全部。难道都没有人发现这句话的矛盾吗?如果爱情真的是女人的全部,为什么还需要婚姻?相爱结婚,成家生子,这是大家都在依循的顺序。爱情与婚姻总是绑在一起,走不进婚姻的爱情不是成了奸情,就是被冠上“一段错误的感情”收场。成了家人,成了亲情,皆大欢喜。也许只有将婚姻的选项彻底排除,才能真正回答爱情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吧?可是她大半生都过完了,没有这个机会让她再重新选择了。也许,就只是那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就叫爱情?只是那样而已吗?在她拿到硕士学位回国后,如果她没有对他开口:都已经四年了,我们之间现在到底要怎样,也许此刻的她会对爱情有完全不同的想象。

而他那时给她的答案是什么?

我想要跟你有一个家,他是这样说的,然后她就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好幸福。

他想要的是一个家。

她终于恍然大悟。在二十年后的这个周日上午。在他们讨论过了同志婚姻这个话题,以及突然联想起在“国建会”实习时认识的那个叫阿崇的男生之后。

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唉,搞不懂耶,这样一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想对谁说的。她的双肩不自主地抖颤起来,没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嗤笑。

拉下了眼前的百叶窗帘,她快步走向吧台,端起了待洗的杯碟,并在转身前不忘对着餐桌旁的男人再丢下一句:

“我看你从来都不参加同学会,为什么?你都不会想念你以前高中或是国中的同学吗?”

酒已斟好了。

来吧,先为老同学的重聚举杯。

也许,人生中没有所谓最佳的重逢时机点。但,这总是个开端。

如何能告诉你,从电话上相约到今日见面,不过短短一周时间,我的人生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可能就要失去一切所有了,小锺。

也许这正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我的世界还没有完全崩坍之前能有这次见面的机会。老实说,出门前我还在犹豫是否该把今晚取消。但是我更清楚的是,过了今夜,也许我就没有见面的勇气了。

除了重聚之外,我们还能为什么干杯呢?

不如,就为人生中所有的那些巧合与谎言吧——

我们行礼如仪地举杯,接着拿起刀叉,对着盘中法式鸭胸卷饼开胃前菜装模作样地切划着。安全的话题,包括刚刚举行过的一◯一跨年烟火秀、我是否应该换用 3G 可上网手机,以及他是否应该把已出现地中海秃的头发干脆剪成时下渐成风尚的三分平头……都已点选打钩。政治的话题则都很有默契地刻意地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