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光杆司令

这一整天,高大山一直石头一样面壁坐在书房连饭都不吃。

秋英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轻手轻脚走进来,把饭碗放下,看了看桌上放凉的饭,说:“老高,你都两天没吃饭了,吃点吧。”

高大山不答。

秋英在他身边坐下,拂泪说:“你就是再这样坐着,你心里再难受,事情也没办法挽回了。算了,我也想通了,东辽这个地方挺好的,不去军区就不去,咱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

高大山不答,一动不动。

秋英仍想着自己那点事说:“咱不去就不去,反正高敏得跟建国一块调军区。到时候咱要是想闺女了,就一块坐火车去省城看看,也逛逛人家的大商场,参观参观新盖的大剧院……”

高大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秋英站起,端起凉饭,有点生气地说:“行了行了,难受一两天就得了。连我都听说,这回是百万大裁军,像你这样穿不上将军服的老同志多着呢,又不是咱一个!你就是自己跟自己置气,不吃饭,饿坏了身子,穿不上还是穿不上!”

她背过身往外走。高大山慢慢地扭过头,愤怒地、仇敌似的盯着她。秋英有所觉察,站住却并不回头地说:“你看我干啥?我还说错了?”

她走了出去。高大山慢慢地站起,扭头看了看身边冒热气的饭,又转了两圈,才坐下来吃一口,哇地吐出来,把筷子一摔,大叫说:“猪食,呸,猪食。”

还在门外的秋英又走回来,疑惑地看着他,走进来小心地尝了一口,望着闷坐下来的高大山,小心地说:“这饭咋不好吃呀?天天不都是这饭吗?”

高大山大叫说:“苦!你这是饭还是药!你叫我吃药呢!”

秋英不跟他一般见识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是饭苦是你的嘴苦。这饭不好吃我再给你做。说吧,想吃啥?”

高大山说:“我想吃啥?我想吃天鹅肉你能做得出来吗?我就想吃人能吃的饭!”秋英说:“你想吃天鹅肉也得有那个命。等着,我给你烙饼去,烙饼卷豆芽,再弄一锅酸菜窜白肉。要不就来点酸菜馅饺子,你看咋样?”

高大山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拂晓时分,高大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一看表,吃了一惊:“咦,都啥时候了,还不吹起床号!”

秋英被他吵醒了,说:“你又瞎折腾啥?守备区都没有了,还吹啥起床号!”

高大山一怔,慢慢躺下,睁着眼睛发呆。

秋英却扯起了呼噜。高大山推了她一把说:“你睡觉咋这么多毛病?睡就睡呗,打啥呼噜!”秋英醒过来,不理他,翻身睡去,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高大山摸摸索索地爬起来,穿衣起床,来到了空荡荡的操场,一个人跑起步来。

李满屯走过来,站在操场边上看,忍不住说:“司令,还跑呢!”

高大山说:“跑!”李满屯说:“一个兵都没有了,都成光杆司令了,还跑啊!”

高大山说:“跑!跑!我要一直跑下去。”

李满屯笑说:“老高,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

高大山说:“少废话,你也来!”他硬拉李满屯。李满屯抗拒着说:“我不行,老胳膊老腿的。”高大山下令说:“李老抠,立正!”

李满屯不自觉地立正。高大山说:“以我为基准,一路纵队,跑步——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操场里跑起圈来。

高大山说:“唱歌!唱咱四野的歌!”他起头,两个人边跑边唱。歌声中透着苍凉。

整个上午高大山都在空荡荡的营院转悠,风在没人走的路上吹动着落叶。一个小孩学着军人在走正步,嘴里喊着一二一。高大山站着,望着操场、办公楼,满目凄然。他久久地站着,风吹落叶声仿佛渐渐变成了隐隐的军号声、歌声、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和雄壮有力的足音。他眼里不知不觉闪出泪光,口中也轻轻地哼起了军歌。

高岭骑车经过,看见了父亲,下车默然伫立良久,推车走过来说:“爸,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回家吧。”

高大山神情恍惚地说:“你今儿考试去了?高考都完了?”

“完了。”

“考得咋样?”

“还行。”

“听你妈说你报的是省城的艺术学院?”

“嗯。”

高大山回头,用怜悯的目光瞧儿子说:“就你这样,人家要你?”高岭说:“估计问题不大。面试已经通过,文化考试也过了。”高大山心不在焉地说:“将来从艺术学院出来,也就是给人家剧团拉拉大幕啥的吧?”高岭说:“爸,别这么说。我报的是编剧专业。”

高大山说:“就是那种整天坐在家里瞎编乱造的人?”高岭说:“爸,这你不懂。编剧就是作家。”高大山不屑地说:“哼,好吧,你要是愿意,就去当个‘坐家’吧。你这样只能当个‘坐家’?了……”他不再理儿子,丢下儿子默默地神情痛苦地望着他,顾自一个人在风吹落叶中踽踽独行,不觉走到了遍地落叶的办公楼前,只见几个战士将楼上的家具搬下来,装上一辆卡车。

高大山沉沉地问一战士说:“这是往哪儿搬哪?”

战士看他一眼说:“首长你还不知道吧,这儿打算交给地方了,市政府要在这里建开发区,这幢楼据说已经卖给南方的一家公司了!”

高大山变色,掉头就走,隐隐听得身后的对话:“这老头儿是谁?看着怪怪的!”

“听说是这儿原来的司令。”

“怪不得呢。人到这时候,也怪可怜的!”

然后是卡车开走的声音。这一切使得高大山满脸怒气,他大步走着,迎面走来的尚守志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视而不见地继续朝前走。尚守志喊:“老高,这是又跟谁斗气儿呢?你别走哇!我说,这地方都快成超级大市场了,咱们的干休所修好了没有啊,什么时候能搬去呀!”

高大山不回答,怒冲冲地回到家,一脚把门踢开,进来,又一脚把门踢上,正在摆餐桌的秋英和高敏都不由回头看他。秋英说:“老高,你这又是咋啦!”高大山哼了一声,看看高敏,挖苦地说:“你可有日子没回家了啊!是不是打算跟建国去军区啊?啥时候走给家里说一声,我们也开个欢送会!”高敏痛苦地望着父亲,他却径自回书房里去了。秋英说:“高敏,别理他。哎,对了,你们医院是留在部队还是交地方,定下来了吗?”高敏坐下吃饭说:“没有。”话还没说完,高大山又怒冲冲从书房走出来,秋英站起来喊:“老高,吃饭了,你还上哪去?”高大山不回答,气冲冲出了门。

他来到作战室。一个青年军官正指挥几名战士将墙上地图取下来,胡乱塞进一个粗糙的木箱,见了高大山,忙回身给他打招呼。高大山说:“你们打算把这些东西弄哪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