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

1

因为一个偶然的失误,严守一离婚了。清早出门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晚上回来,地雷就炸了。

“快,真快。”

这是地雷爆炸时严守一的第一反应。由此严守一知道,如果发生意外事故,人在临死之前,意识是清醒的,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不过急手现抓,这句话找得合适不合适,就难说了。很可能是一句废话或扯淡的话。严守一又感到,世上的事物像猴皮筋儿,有时候扯起来很长,一下弹出去,时间又会突然浓缩。比这些可怕的是,严守一的妻子于文娟过去说话慢条斯理,不管见到谁,都是没说话先笑;现在面对地雷爆炸,突然改变了语速,从事变说到婚变,“嗒嗒嗒嗒”,嘴像机关枪似的,扫出半个扇面;脸色倒没变,还笑着,像上个世纪一个叫董存瑞的战士,拉响了炸药包,还面带微笑,意思是:宁肯粉身碎骨,也得让这碉堡炸了。倒显得面对地雷冒烟,严守一有些惊慌失措。他在电视上主持节目时谈笑风生,现在拧着眉头想半天,也吭哧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于文娟患有不孕症。从街道办事处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看着于文娟离去的背影有些飘,严守一想赶上去再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半天也没有找出来。等于文娟回身向他收缴家里的钥匙时,这句话他想出来了:

“保重。”

但严守一马上觉得,世上没有哪句话比这句话更扯淡的了。

离婚的原因非常简单,2月11号这天,于文娟从严守一的手机里,发现严守一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女人。一开始严守一认为于文娟离婚是为了别的女人,后来才知道还有别的。

2

严守一的好朋友叫费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严守一好朋友很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场面热闹得像沸腾的火锅;过了四十岁,男人中,就剩下这一个,像凌晨两点的酒店大堂,偶尔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喝咖啡。严守一有时回想,热闹时朋友们说过那么多话,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一句;现在朋友剩一个,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费墨1954年生,属马,比严守一大三岁。费墨是个胖子,是个矮胖子,是个大学教授,北京人,脸上架一深度眼镜,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对襟儿褂子,冬天脖子里爱搭一条围巾,说话文白相间,严守一初见到他,马上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费墨与严守一的老婆于文娟的小表舅是大学同学。六年前,小表舅的儿子过百天,严守一和费墨碰到一起。那顿饭吃的是火锅。初次见面,严守一以为费墨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因为半顿饭过去,费墨只顾仰身涮肉,俯身蘸料,吃出一脸胖汗,没说一句话。大家没在意费墨,依旧海阔天空,先聊起一些政治笑话,又聊了一些黄色笑话,接着聊到眼前的火锅。由北京火锅说到重庆火锅,由重庆火锅说到四川火锅,严守一断定如果下锅的“麻小”产于湖北,湖北臭河沟多,那么所有的火锅都源于四川,因为四川是个盆地。费墨这时摘下眼镜擦汗,慢条斯理地发了言。发言并不看众人,看着房顶。说火锅并不从火锅开始,而是引经据典,从胡人谈起,到成吉思汗,又扯到秦朝,扯到“锅盔”,一个火锅,竟和秦灭六国有关系。六国灭完,众人以为就完了,费墨又从秦朝兜回清朝。说清朝又撇下清朝,开始讲原始社会的陶器,由陶器到铁的发现,由铁器到青铜器的产生。青铜器离火锅已经很近了,他又撇下青铜器,开始讲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区别,满族是如何将二者拧巴到一起的……于文娟的小表舅招呼大家:

“边吃边听。”

没想到这话惹着了费墨,费墨又低头吃肉,不再说话,任满族不上不下,悬在半空中;任火锅不明不白,好像这顿饭除了费墨,其他人都是瞎吃。以后又碰到过几次,或开会,或吃饭,一草一木,一碗一碟,费墨都能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言语之间,又总有人惹得费墨不痛快。严守一看他是个杂家,又好为人师,适合做电视节目,便邀他到《有一说一》当策划。《有一说一》是个社会、生活栏目,话题繁杂,不愁费墨没有用武之地。从时间上讲,所谓策划,平时不误在大学当教授,没课的时候来电视台出些点子,每月说不了多少话,到了月底却有一份丰厚的酬金。没想到邀了两次,费墨辞了两次:

“我不会说话。”

这时严守一已与费墨熟了,严守一:

“你要不会说话,全国人民都得憋死。”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我说的不会,不是这个不会,而是那个不会。”

严守一明白了,他说的“不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严守一:

“为吗呢?”

费墨:

“话有话的用处,我不至于拿话赚饭吃。”

严守一:

“你在大学讲课,不也是拿话赚饭吃?”

费墨瞪了严守一一眼:

“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授徒,一个是作秀;一个是授业解惑,一个是自轻自贱;一个是孔子,一个是戏子。明白了吧?”

严守一恍然大悟,只好作罢。但过了两个月,严守一又去邀。因在两个月之中,严守一经常想起费墨,一想起就笑。就像1968年他爹卖葱时一想起老牛就笑一样。严守一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忘一个男人。严守一说:

“老费,我这是三顾茅庐。”

“知你看不上我们,无法与我们对话,但你也得顾及影响。我这次来,并不是代表我自己!”

费墨倒吃了一惊:

“那你代表谁呀?”

严守一:

“我代表天下的苍生,再不能让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了!”

“如果你再把授业解惑局限在学校,你就是自私。”

费墨像孩子一样“扑哧”笑了,点着严守一:

“自认识你以来,就这句话,说得还算幽默。”

但又说:

“那也不能因为你一句话,我就弃良从娼。”

严守一:

“请你过来,主要也不是为了让你帮我们做事。”

费墨又吃了一惊:

“那为了什么?”

严守一:

“事情并不重要,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主要是为了经常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