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二(第3/7页)

“谁给你撑腰,你敢看不起倪大爷?这气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一时三刻,吴摩西脸上似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绛的,从鼻口里涌出来。天亮正是赶早市的时候,许多人便上前围观;见是倪三打人,也无人敢劝。倪三打累了,才仰起身,指着吴摩西:

“给我滚回杨家庄,这里没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见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着脚步走去。吴摩西这才听出些话头,倪三打他,并不为成亲没请他喝酒,背后另有原因。吴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给吴摩西说媒的驴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顿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吴摩西下手更狠,将老崔一只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吴摩西或是老崔,两人过去皆蒙在鼓里,现在每人挨了一顿打,终于明白,这亲也不是好结的。媒情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缘故。追根溯源,明白倪三背后,有姜家指使;倪三收了姜龙姜狗的东西,现在来替姜家出气。过去吴摩西在县政府,无人敢招惹他;如今吴摩西被新县长老窦赶了出来,他们就把仇报到了今天。驴贩子老崔,也跟着吴摩西吃了挂落。驴贩子老崔挨打之后,并不怪倪三,开始怨恨职业说媒者老孙。明知前边是个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别人跳。挨打不算受欺负,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负了。挨打之后,老崔没找倪三说理,托着折胳膊,来到县城东街老孙家。老孙也听说今天吴摩西和老崔分别挨打的事,隔着门帘,见老崔来了,慌忙又躺在床上装病。待老崔进屋,来到他床前,他闭着眼睛呻吟:

“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又伸出一把手,有气无力地说:

“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没打牙。”

老崔一把将被子给他掀开:

“还他妈装,老东西,我跟你没完!”

老孙见老崔急了,只好翻身坐起,不装了,开始一迭连声地向老崔赔不是:

“兄弟,啥也别说了,怪我。”

又说:

“半年了,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又翻旧账。”

又说:

“当初想着开个玩笑,没想到差点儿出了人命。”

又说:

“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钱,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气,忙伸过自己的脸:

“你要还不解恨,再打我一顿。”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决心今后专心贩驴,不再说人的事。这倒正中了老孙的下怀。

吴摩西挨打之后,头是晕的;一是倪三拳头大,二是没有防备,一拳一拳,皆打在脸上。待倪三走后,从地上爬起来,手一抹脸,沾了一手血;从地上捡起土馒头,放回车上馍篓里,馒头成了红的,馍篓也沾满血迹。当众挨打,比从县政府被赶出来还丢人,吴摩西不好再去十字街头卖馒头;馒头成了血馒头和土馒头,也没法再卖。顶着一脸花,也不敢回家,只好推起馒头车,先去了过去挑水时住的货栈。打一盆水,先洗头脸,掸了掸身上的土;又打一盆水,把车上的馒头,一个个擦干净;擦完馒头,又擦馍篓;待上下收拾干净,才推起馒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出门挨了一顿打,不是件有脸的事,吴摩西想将这件事瞒下,等回过神儿来,再慢慢料理;但清早出门,转头又回来了,得给吴香香编一个理由;想出的理由,准备说肠子疼。一手推车,一手捂着肚子进了家门,没想到吴香香已经知道他挨打的事,正泪一把鼻涕一把,坐在老鲁送的竹椅上哭。吴摩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将手从肚子上移开,轻描淡写地说:

“没事,一句话说戗了,两人就打了起来。”

吴香香又哭:

“挨打就是挨打,别说也打了别人。”

吴摩西看又瞒不住,说:

“还好,没伤着筋骨。”

吴香香倒没说筋骨的事,而是说:

“我当初找你,不光图你在县政府。”

吴摩西:

“啥?”

吴香香:

“听说你过去杀过猪,想着能支撑门面;没想到你卖馒头头一天,就挨了打。”

吴香香不提这个话头,吴摩西还把自己过去的职业给忘了;经她一提,热血开始往上沸腾。吴香香:

“没你的时候,我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有了男人,男人倒被人欺负。这要开了头,你天天挨打,馒头铺的生意也别做了。”

又说:

“你以为打你只为打你,人家的意思,是要赶咱们走。你要有地方让俺娘俩落脚,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你要没地方落脚,还想在这个地方跟俺娘俩混下去,你想忍过去,怕是人家也不答应!”

又说:

“孩子他爹在的时候,别说是人,就是苍蝇蚊子,也不敢落下叮一口;自他一死,我们就成了没用的人了。”

接着拍着地又哭:

“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这么早哇。”

似在哭姜虎,又似在说吴摩西;似在说吴摩西,又似在将吴摩西。吴摩西听后,觉得吴香香说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仅仅为了个打,似还能忍过去;如是要赶他们走,吴摩西却没地方去。吴摩西一个人有地方去,随便混个差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带着老婆孩子,就没地方去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是杨家庄。不说杨家庄吴香香愿不愿去,就是吴香香愿去,吴摩西也不愿去。半年前成亲,他没有告知老杨,两人也算彻底掰了。这些年从杀猪起,到去染坊挑水,到跟老詹当徒弟,去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再到沦落街头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入赘“吴记馍坊”,一步步走来,没有一步不坎坷;步步坎坷,好不容易有个安生日子,有人又要赶自己走。步步坎坷没把吴摩西逼到绝路,一个互不相干的倪三,倒把他逼到了绝路。吴香香哭声越来越高,吴摩西心头的火苗也越蹿越高,突然转身去了厨房;待出来,手持一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吴香香看他拿刀,止住哭问:

“干啥去?”

吴摩西:

“我去杀了倪三。”

吴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知道你就是这个,打你的是倪三,背后指使打你的人是谁呢?”

吴摩西脑子一下子又醒了过来,拎着牛耳尖刀出门,像驴贩子老崔一样,没去北街找倪三,反大步流星,向南街“姜记”弹花铺走去,要找姜龙姜狗算账。出门时一腔怒火,待走到十字街头,心里又开始发虚。姜龙姜狗他也见过,虽不及倪三粗壮,但也五尺五高;倪三一个人还好对付,姜龙姜狗兄弟两个人,自己怕不是对手。虽然过去杀过猪,但没杀过人。几年之前,也曾动过杀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的念头;但走到马家庄,并没有动手,只是在心里把几个该杀的人想了一遍。真到杀人,自己未必下得去手;不敢杀人,出门为啥带刀呢?这时又觉得自己的老婆吴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别人家遭了横事,妻子皆劝丈夫不要节外生枝;这里丈夫刚挨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杀人。但人已拎刀上了路,就无法再退回去;再退回去,不但怕吴香香笑话,也无法向所有人交代。因快到中午,县城街头赶集的人正多,看吴摩西拎着一把刀在街上走,知道这桩婚姻内情的人,便知道火药桶炸了,皆放下手中活计,跟在后面看热闹;不知晓的,稍一打听,也知晓了,也跟着看热闹。如果无人知晓,吴摩西半路还可以躲避;现在众人簇拥,反倒不好再退回去。吴摩西硬着头皮来到“姜记”弹花铺,弹花铺一丈开外,有一个碌碡,碌碡半截戳在土里;吴摩西撤一下身子,脚踏碌碡,壮着胆子大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