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四(第3/3页)

又说:

“除了他,我嫁谁都行。”

本来不是赌气,也变成了赌气。老曹老婆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这时不骂曹青娥,开始拍着手骂老曹:

“这婚事可是你提的头,你张罗的这摊屎,你自己吃去。”

又说:

“反正这事我答应了;要是办不成,我就上吊。”

倒把老曹夹到了中间。这天半夜,老曹起身,欲去小温的醋坊翻醋糟;来到院中,见女儿房里仍亮着灯,便放下手中的木锨,拍了拍女儿的门。曹青娥打开门,老曹进去,蹲到地上吸烟;又招招手,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老曹吸着烟说:

“挺好的孩子,咋就不嫁呢?”

曹青娥不说话。老曹:

“别故意跟你娘治气,别因为跟她治气,耽误了自个儿。”

曹青娥:

“过去是跟她治气,这次不是治气,我看着那人别扭。”

老曹:

“哪里别扭了?”

曹青娥:

“我觉得他有点儿傻。那天我到东屋墙根下偷听过他读书,他天天念的书,都是同一段;一大半还念错了,自己往里填词。”

老曹点点头,又叹一口气:

“我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个聪明人,是个老实孩子。正是这个老实,爹才劝你嫁过去。人都说聪明人好,可嫁人,还是嫁个老实的妥当。这不是出门做买卖,是居家过日子。爹活了五十多岁,吃亏都在精人手里。你娘不就假装精?我这一辈子,就毁在她手里。”

曹青娥:

“除了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沁源县牛家庄。”

老曹:

“你就去过一回;醋坊的小温,见过大世面,他就喜欢。”

曹青娥:

“再说,那里太远。”

老曹又一愣。路远,本是老曹老婆起初不同意这门婚事抓的把柄。曹青娥:

“我一下又感到自己被卖到了生地方。爹,到一个新地方,我夜里怕黑。”

老曹叹息一声:

“你如今长大了,和五岁时不一样。就说这个远,也听爹一句话,远有远的好处。我儿嫁得远一些,再不会受你娘的气。”

老曹又说:

“再说,老韩看准的人家,不会出大错。他是爹的好朋友,不会骗我。”

又说:

“他要骗我,图个啥呢?”

曹青娥这时哭了,将头伏在爹的肩头。

等曹青娥嫁给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却发现他们全家,都被老韩骗了。老曹和小温到沁源县牛家庄听戏时见到的牛书道,后来老韩和牛书道到襄垣县温家庄来,老曹、老曹老婆和曹青娥见到的牛书道,都是假的。假不是说人假,人还是这个人,只是见人怎么说话,到人家里怎么应对,本来他不是这样,现在说的做的,全是老韩教的。包括老曹老婆说话,他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这个“正是”,就是因为老韩爱唱戏,由戏文里扒的。天天清早起来读书,也是老韩指使的。等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牛书道露出真相,就成了另一个牛书道。另一个牛书道倒不是曹青娥当初认为的傻,他也不傻,但也不文静,也不喜欢读书,从来不说“正是”,剩下的就是调皮和胡搅蛮缠。在外胡搅蛮缠,在家里也胡搅蛮缠。当初曹青娥随老曹到牛家庄赴老韩五十岁的寿宴,牛书道见了曹青娥,看曹青娥出落得漂亮,便一下看上了,缠着爹去找老韩,想把曹青娥娶到手里。磨香油的老牛经不起他缠,便找老韩。老韩一开始有些犹豫,觉得两人并不般配,从襄垣县到沁源县,路也有些远。但老韩与老牛是好朋友。两人本不是好朋友,老韩过去的好朋友是老丁,两人常在一起打兔唱戏;后来因为布袋的事闹翻了,就和磨香油的老牛成了好朋友。老牛不喜欢打兔,也不喜欢唱戏,但另外有一个爱好,和老韩相同:搁方。所谓“搁方”,就是在地上横七竖八画成方格,七八五十六个“眼”;一方用瓦碴,一方用草节,蹲在地上,看谁能把对方围住。类似围棋,又不是围棋。看似搁方,左推右堵,似在搁放整个世界。搁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两人经年累月将方搁下来,输赢大体各半,这就较上了劲。搁方较上劲,生活中反倒离不开了。何况两人天天一个村住着,老韩和沁源县的老曹,一年才见三两面,老牛对老韩,似比老曹对老韩更重要些。老韩爱说话,又爱揽事,经不起老牛磨,便开始主张这桩婚事;并在这桩婚事上,偏向了朋友老牛。人一有偏向,中间自然有假。曹青娥和牛书道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曹青娥花了十年工夫,才将牛书道的调皮和胡搅蛮缠扳了过来。等扳过来,这时曹青娥成了温家庄的娘,牛书道成了温家庄的老曹。

曹青娥与牛书道头一回大闹,是在怀了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之后。闹不足,曹青娥半夜跑了。牛书道第二天早起发现后,以为她去了襄垣县温家庄娘家,也没在意。说:

“跑就跑,不能惯她这个毛病。”

曹青娥十天还没回来,牛书道仍没在意。还是老牛和老韩看不过眼,逼牛书道到襄垣县温家庄去接曹青娥。牛书道到了襄垣县温家庄,曹青娥却没来这里。牛书道登时傻了,老曹傻了,老曹的老婆也傻了。老曹:

“她跑的时候,你咋不拦她?”

牛书道:

“她半夜跑的,我睡着了。”

老曹这时急的不是跑,而是半夜,老曹跺着脚:

“你咋能让她半夜跑呢?她夜里怕黑。”

曹青娥没嫁人的时候,老曹老婆天天跟她吵;现在曹青娥跑了,老曹老婆却不干了,扑上去撕打牛书道:

“我养了她十三年,让你给弄丢了,姓牛的,你赔我人!”

还是老曹明白曹青娥的心思,这时敲着烟袋说: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牛书道和老曹老婆愣在那里:

“哪儿?”

老曹:

“她必是去了延津。”

牛书道也没去过延津,只是愣愣地问:

“那她还会回来吗?”

老曹这时才知道牛书道果然有些傻。说他傻不是他心眼不够数,而是遇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叹口气说:

“她要没怀孩子,回来不回来就不一定;现在怀着孩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又叹息:

“过去能跑的时候没跑,现在不能跑的时候跑了,要说可怜,也就这点可怜。”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常说的另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