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噩

高纯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和金葵相濡以沫的住处。离开不过短短数日,这里已经人去屋空,院里院外凌乱萧索,门上的铁锁也变得陌生。李师傅一家显然已经走了,高纯用力拉了一下锁头,铁锁发出的声音异常冰冷。

直到太阳西沉,车库的大门才被打开,为高纯打开大门的,是车库的房东。房东的自我赞美道出了李师傅一家“失踪”的缘由:“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你问问全北京租房子有没有退租金的。我是看他太在乎这点钱了,天天堵我门口缠着我,我想想就这样吧,剩下的月份我退了他一半,我够仁义的了我……”

在房东在场的情况下,高纯拿走了自己的行李,并且把金葵的床铺和穿用的东西,一一收拾整齐。房东问:这些东西你不拿走吗?高纯答:这是那个女孩的。房东说:你最好一块儿带走,我这儿别再帮你们存一大堆东西啦。高纯没有答话,扛了自己的行李走出门去。房东在他身后再问:哎,这些东西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取?你们要是凑够了钱想再租我这儿,咱们还是那个价!

高纯走了,他的床板空了出来。而金葵的床铺一切如昨,仿佛这个床铺的主人,今晚还会回来。

高纯走了,拿走了自己的东西。他拿走的唯一属于金葵的东西,就是金葵枕下那块心形的琉璃。那块碧绿的琉璃是他和金葵的定情之物,他照理应当原物收回。

他唯一忘记拿走的,是晾在绳子上的那块红色头巾,那头巾是金葵送给他的,也是他们相爱的一个象征,现在,则是他们曾经相爱的一个物证。

高纯走了,那晚走投无路,心里搜索北京的熟人,似乎只有方圆一个,可方圆的手机无法接通。他扛着行李去了方圆的住处,反复敲门也无人应。夜色深重,他在街边的一只长椅上枯坐,放在一边的行李,把天涯沦落的孤单,写照得十分鲜明。

方圆家附近有一家旅馆,一间房要收四十元钱,还要另收二百押金。高纯倾其所有,凑不够数目,他把自己的手机交了上去:我把手机押在这儿行吗?这手机怎么也不止二百块钱吧。营业员拿过手机检查一番,疑问道:这手机好的吗?高纯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我拨一个你看。手机果然响了,营业员这才勉强地答应:那行,你先住吧,明天想着拿钱来换啊。

营业员为高纯办完登记,高纯又要回手机:我再打个电话。他最后一次拨了金葵的手机,手机顺利拨通,但和过去一样,久久无人接听。

手机重又交回到营业员的手中,高纯在交回前取出SIM卡,装进自己的钱夹。

饥饿可以把人的脸皮变厚,高纯再次走进北京劲舞团时已经不是出于对舞蹈的迷恋,而是出于生存的本能。当生存问题变得大于一切的时候,他才体会到生存的确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他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劲舞团的头头。从头头口中他知道今年团里的演出比去年减少了三成,演员大部分时间都闲在团里,有胆子的自己报名参赛选秀,有路子的结伙出去走穴商演,团里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管了。“所以你现在要想回来恐怕不是时候。再说你这么久没正规练功了,还能跳吗?”头头说。

高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跳不能跳。他想说自己练练肯定能跳,但也知道舞团不是学校,没人能等你“练练”再跳。

他又去了他原先工作过的那家出租汽车公司,与去劲舞团的结果几乎相同。公司的头头一边应付着此起彼伏的电话,张罗着进进出出交钱取钥匙的司机,一边对高纯做着意料之内的答复。

“你走了公司不能空着车等你呀。前阵一下进来二十多个司机,你要想回来就得等着,公司现在是出一个进一个。已经有不少人在我这儿挂了号,在家排队等着呢。”

高纯垂头丧气地听着。等他是等不起的,肯排队慢慢等候的人,至少短期内衣食无忧。

这天晚上,金葵终于开始吃饭了,母亲端着金葵吃剩的饭菜从二楼下来时的脸色,让金葵的父亲看出了些许希望。

“她吃了?”

“吃了。”

“情绪好点了?”

“好点了。这么多天了,气也该消了。我刚才又跟她谈了半天,她呀,最想的还是跳舞,香港不香港的,我看她倒无所谓的。”

金葵父亲扭头对身边的金鹏说道:“你回头去跟杨峰说,就说你妹妹对去香港买衣服没太大兴趣,要是他能帮你妹妹圆了那个舞蹈梦,估计他们俩这事,也就差不多了。”

金鹏点头就走:“好,我马上去说。”

金葵父亲转脸对金葵母亲又说:“金葵和那个男孩也是在跳舞上有了共同语言的。有共同语言也就容易产生感情。要是杨峰以后能在她事业上多帮帮她,有了共同语言也就合得来了。”

金葵母亲心宽下来,点头赞同。

第二天晚上,杨峰来了。在金葵家和金家老少一起吃了晚饭。金葵也第一次被放出了那间囚牢般的卧室,下楼坐在了客厅的大圆桌旁。席间的气氛看上去还算和谐,金葵文静地坐在杨峰的身侧,脸上还化了些淡妆,遮掩了连日积聚的苍白与沧桑。关于金葵未来的事业,杨峰的承诺非常明确,表示金葵上学的事包在他身上。他今天已经派人打听好了,北京学跳舞的地方不光舞蹈学院,还有师范大学的艺术系,还有民族大学的艺术系。师范大学刚刚跟清华大学合并了,名头上不比舞蹈学院低。要是金葵考不上大本,还可以上大专,上高职。大专高职考不上的话,还可以上进修班,预习班。进修班和预习班收费高一点,高也就是一年两万三万的,两万三万不算什么。学完以后他还可以为金葵去请全国最好的编导,专门给金葵设计节目,让她上电视,上晚会,上演出,反正咱出钱赞助呗。金葵是个重事业的人,只要有了事业,心情肯定会好。

金葵父母连连点头称谢,金鹏也在一旁为杨峰挟菜添酒,金葵父亲举杯对杨峰说道:“来,我代表我们全家,也替我这丫头,说声感谢吧,这丫头不会喝酒,我这当爸爸的,替她喝了!”大家碰杯干了,都把目光投向金葵,金葵略嫌呆板的脸上没啥表情,谁也看不出是喜是忧。

这天晚上,同样面对一杯红酒,周欣的脸上也同样无喜无忧。陆子强在她对面一仰而尽,席间看去已是酒过三巡。

“干了吧,”陆子强好言劝道:“你不是能喝一点吗?今天税务局已经把咱们公司的年度财务报表通过了,所以今天我心情特别好,你总得陪我干一杯吧。”

周欣没有动杯,她的反应有些古怪,眼神意味深长,她慢条斯理地对老板问道:“税务局通过了公司的财务报表,值得你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