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第4/5页)

我也适时地放缓口气,说:“这样吧同志,你看,今天这个天气,街上叫个出租车都叫不到,这已经十点多钟了,等再过一会儿,你们让她们怎么回家?她们都是女孩子。”

民警见我态度缓和了,也平心静气地想了一下,说:“你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他们谈完了没有。”

民警进去了,出人意料地快,竟把吕月月领出来了。一面对她训导着:“你先跟你家里人回去吧。回去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问题,以后可能还得找你。”

吕月月看见我,愣了一下,低头从我身边过去,走出了屋子。我转身向民警道谢。民警说:“你们家里回去也得加强教育,这么年轻,为了那点钱整天陪人家喝酒,不是事儿!”

我诺诺连声地应了两句,急着去追吕月月,在派出所门口追上她。她不理我,上街左顾右盼。没有出租车。我站在她身边,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她说:“我坐地铁。”于是我也不管我的自行车了,就陪她朝附近的地铁车站走去。

地铁里没什么乘客,她坐在车厢一角,看也不看我。我坐在她对面,一路无话。

下了地铁又换末班公共汽车,到了永定门外。她住得离皇族夜总会真是太远了。我想,她每天夜里下班光打“面的”的钱,恐怕一个月就得好几百块。

走到一个胡同口,她站住了,说:“就送到这儿吧。”

我说:“那好,我回去了。”我知道她必定料想我这会儿总得说点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说,告了辞便转身。

“你,姓海是吗?”她终于叫住我,但不看我,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我说是。

“你要我怎样谢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你听着,除了钱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你想多了,”我说,“我最初找你不过是想问问关于意大利小提琴那个案子的事。”

“你问它想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想写一个剧本,我觉得这故事不错。”

“噢,我忘了,你好像是个作家。”

“就算是吧。”

“作家都像你这样好心吗?”

“不一定,不过作家都很好奇。”

吕月月闷了一会儿,终于用眼睛直视我了。她说:“你白天来吧,下午三点钟,就在这儿,等我。”

白天,下午三点,我如约前往。到永定门外时,已找不见昨夜那条冷僻的胡同。夜间清静空荡的街道,此时已被一大片破烂嘈杂的旧货地摊覆盖。在寒流过后的灰白色的阳光下,到处是垃圾一样的旧家具、旧自行车、旧瓷器、旧衣服,甚至破锅破木头都堆出来叫卖。我在这半城半乡的人流中辗转寻找。昨夜的冻土已被无数双脚踩化,脚下污水横流。我片片断断地搜寻着记忆中尚存的关于那个胡同的每一个细部,忽而明了忽而依稀。正在焦灼之际,身后忽有人唤。

“海先生,早来了吗?”

我回头去看,正是吕月月。从装束上看,像是出门才归。我问:“你出去了?”

吕月月不苟言笑,只简短说:“啊,跟我来吧。”她那张标致如画的脸上,依然冷淡如冰,头也不回地引我逶迤前行,穿过地摊,走进胡同,又进了一个院落。我们低头穿过悬挂在院里晾晒的万国旗一般的湿漉漉的衣服和床单,来到最角落里的一个矮檐下。吕月月掏出钥匙开门。门打开后她进去了,并没有招呼我,我自己跟了进去。

这屋子很小,一张床,靠墙的床边用木板架着一个箱子,箱子上摆着镜子和梳子搽脸油之类,门口有一只小的铁炉子和一堆蜂窝煤,地上放着脸盆和拖鞋,以及两个无漆的小凳。除此再没有别的家具。因为窗户太小,又糊了一层白纸,屋里很暗,吕月月进屋便先开灯,然后捅炉子。炉子灭了,她扔下通条,看着我说:“灭了,我呆会儿就得上班了,别生了,你冷吗?”

我问:“你们歌厅不是被封了吗?”

“我们老板托了托关系,今天又让我们开了。”

“那你晚上下班回来怎么办,回来现生火?”

“不用,我习惯了。”

我脱下羽绒服,说:“我帮你生上吧,我会。”

吕月月没有反对,于是我帮她生上炉子。因为我小时候家里是烧蜂窝煤的,生炉子的方法我还记忆犹新。吕月月从邻家借了一只炭煤和几块劈柴,我烧火,很快屋里便有些暖气了。吕月月坐在床上,看我。

“关于那把小提琴,你想知道什么?”她问。

“来龙去脉,都想知道。”我说。

“那是个很啰嗦的案子,三两句说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随叫随到。”

吕月月低头,半晌不语,我也低头,去看炉子里渐渐烧红的煤眼。

吕月月说:“你要能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跟你说。”

我说:“什么条件?”

她说:“第一,你的剧本写完后要给我看,我讨厌无中生有的东西。”

我说:“这没问题,写完一定给你看,你要我怎么改,都行。”

“第二,这个案子你可以听,可以写,但剧本不能拿出去发表。你不是就为了好奇吗?那我满足你的好奇心,但你不能拿这故事去赚钱挣稿费。”

我一下犹豫了,“为什么?”

“你不同意就算了。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谢谢你今天帮我生炉子。”

吕月月把头歪过去看墙上的挂历,我说:“我没说不同意,我只是想问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不愿意拿自己去充做人家作品的角色。我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我不想有人打扰我。除非我死了,那你爱怎么发表就怎么发表。”

我咬了咬牙,决定先应下来,“好,”我说,“我同意。”

吕月月转过脸看着我:“你发誓吗?”

我说:“我发誓,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

“……拿,良心!”

吕月月的眼睛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垂下长长黑黑的睫毛,“但愿还有良心这东西。”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