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次谈话(第3/3页)

老同志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那你就这么乖乖地跟他走吗?你也真够胆大的。”

我说:“他们好几个人,腰里都有家伙。”

海岩:你是不是要告诉他们,你是被潘小伟绑架走的。

吕月月:我只能这么说,海岩。我也是为生存。我想潘小伟活着的时候,也是允许我万一被抓回去就这样说的。

海岩:你这样说他们相信吗?

吕月月:他们又问:“你们待在承德、上海,一直到广东,这么多天你都没抽出机会和家里联系吗?”

我说:“他们看得太紧了,潘小伟寸步不离。”

老同志突然问:“他们干吗要绑架你,你自己分析过吗?他们出于什么目的?”

我说:“大概是想扣个人质吧,我是警察,又是女的。”

海岩:不过,你这样解释,连我这个没搞过公安的人听了都觉得有点牵强,那些老公安会相信吗?

吕月月:也许不会信,可我又能解释出什么呢。我想,他们信不信都没法定我什么罪名。说得残酷一点,潘小伟死了,他哥哥死了,能作为证人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说得合理不合理,他们都无法推翻。

海岩:他们这样提问你,我看和审查叛徒差不多了,你有没有做点儿戏表示一下愤慨和委屈呢?

吕月月:……没有。后来他们可能是出于政策的需要,对我做了些同样牵强的解释,说主要是为了搞清潘氏家族绑架我的动机目的,希望我能正确理解等等。

谈完话以后,我松了口气,队长送我回来,我们出了市局大楼往停车场走。夜里下了大雨,地上积了一洼一洼的水,此时劲雨虽过,但仍有细线般的雨丝,匆匆地栽种在水洼里,化出无数此隐彼现的圆圈,天色依然晦暗得如同夜幕降临。我们的肩头很快被雨水打湿,但队长若有所思并不急行。他一路沉默,使我有点心慌,我对他说:

“队长,那天,我本来是准备到隆福大厦给冬冬买小提琴的,我答应过他,可我没有来得及。”

队长没看我,说:“啊,不用了,我已经给他买了。”

我说:“队长,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教诲了,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队长站住了,站在雨中看我,他的目光深奥得令人生畏,他猝不及防地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我想弄明白,月月,你既然已经跟了他,为什么又要打那个电话?”

我心跳加剧:“什么电话?”

“就是那天半夜你从三水镇打到北京的那个电话。”

我愣了半天才脱口说:“那,那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在最后一刻觉悟的呢?”

伍队长的意思是明确无误的,他几乎是直截了当地暗示了我出走的性质,冷冷的、不动声色地把我的那层幻想的薄纸,一下捅破了。

雨丝飘在脸上,木然无觉,仓促中我心存侥幸,装作浑然不知地答道:

“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在三水镇的那个晚上,他们对我看得松了,我才……”

“月月,”队长没让我说完,“我知道,你特别聪明,这我都知道。但你别忘了,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你蒙得了我一时蒙不了我一世。”

我不知不觉几乎发出了哀求的声音:“队长……”

“你怕什么?你很清楚能证明你的问题的人都不可能再讲话了,你还怕什么?你怕我吗?”

我把头低下,低下头回避开伍队长锐利的注视,我流了泪,不回答。

队长替我回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替我回答:

“你觉得有利可图所以你跟他去了,不惜抛弃你的母亲和你的组织,抛弃关心你帮助你的所有人。后来你觉得无利了,或者他得罪了你,或者你想家了,所以你又出卖了他!”

我双手掩面,双肩抽动,“队长,别这样说我,别这样说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粉粹,并且伴随着难忍的疼痛,我流着泪企盼着队长能给我一句原谅的话,哪怕仅仅是一个温和的脸色,但是他没有,他抛下我转身走向汽车,带着极大的厌恶,低声说了句:

“你太可怕了!”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把车发动起来,我站在雨里痛哭失声。汽车从我身边粗暴地开过,把地上的脏水溅了我一头一脸,不加任何犹豫和停顿地扬长而去。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身败名裂。

我徒步走回处里,浑身淋得湿透。我想他们一定会开始审查我处理我了。但后来没有。

当然,也没有人再为我请命呼吁嘉奖。

一个星期以后,上级决定授予小提琴案侦破组集体三等功,这是我吃午饭时从食堂卖饭票的管理员口中得知的。他说,吕月月,今天他们都开授奖大会去了,没通知你去吗?

…………

我决定辞职。

辞职报告写得很简短。我感谢了组织上对我的各方面的关心帮助,表示自己目前的能力和身体都已不再适应公安工作。这个报告队里和处里很快就批了,大家心照不宣。我交出了警服、警徽、办公室和文件柜以及集体宿舍的钥匙,以及一切应当交出的东西。没有欢送会,我也没和任何人道别,就在这个我原以为会在此战斗一生的机关里,悄悄地消失了。

我放在宿舍里的行李是刘保华帮我拿回地安门的。他对我说月月你最好能去和薛宇打个招呼道个别,我昨天又看见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悄悄地哭了。

我说好吧我会去的,但我没去。

这个小提琴的故事,和我的故事,都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