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空洞而又乏味

江一明笑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偏要点点灯。好,就用这个落款。其实这个典故原不过是个小小的笑话,是说宋朝的一位知州叫田登,封建社会‘讳名’的风俗很盛,因此他不许百姓说点灯,叫他们改说放火,老百姓于是编出这两句话讥笑他,后来又被人们引申为对官吏暴虐的不满了。我看可以,就用这个名吧。”

施季虹扯扯江一明,半真半假地说:“江伯伯,说话留点儿神,那儿可坐着位公安人员哪。”

江一明冲志明笑起来:“放心,从我嘴里出不来反动话。”

周志明对江一明也笑了一下,可心里却对施季虹的玩笑有股说不出的恼火,几次想告辞回去,可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只好挨挨地又陪了一会儿,直到宋阿姨和肖萌端着面条儿走进来,招呼安成他们吃面,他才站起来,抓起放在床上的帽子,说:“你们慢慢吃,我得走了。”

宋阿姨拉住他,“你跟小萌他们一块儿再吃一点儿嘛,吃完再走。”

他这时才觉出腹中空空,可没有留下,还是向大家道别要走,肖萌拿了自己的围巾,说了声“我送送你”,便跟他一块儿出来了。

南州的夜晚,春寒还未曾退去,细长弯曲的胡同里,时时有一小股一小股的风直砭在脸上,很凉。堆在路边等候清洁车的垃圾土被风吹得窜来窜去。路灯吊得高高的,昏黄的灯影在风中摇曳着。还不到静街的时候,可胡同里却已没了人迹,只有他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哒哒的响声,空洞而又乏味。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施肖萌转过脸,先开口道:“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我哪儿不高兴了?”

“别老是心事重重的,损寿。”她有意想把两人之间的气氛搞活泼一点儿。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承认的,他这个人心太重了,肚子里要是装点儿事,就总放不下,这性格对于他,当然已经不是个优点了。

走到胡同口,他扶着自行车站下,犹豫片刻,问道:“你这是第几次去广场了?”

“第一次,干什么?”

“你姐姐他们常去?”

“常去,怎么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萌,你知道,我心里也是想能和你们一起去悼念总理的,可是……,你听我一句,这几天不要再去了,叫你姐姐和安成他们也不要再去了。”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为什么不能去?”

“不为什么,这几天……可能会出乱子。”

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出什么乱子?我看广场上秩序挺好的。难道送花圈写诗词也犯法吗?我看你们干公安的就是事儿多,什么你们都想管。你不知道现在大家一看见街上穿‘官儿服’的人就有多么讨厌,我要是你,干脆改行算了。”

肖萌把话收住了。他的脸上是映着神农街上明亮的灯光的,她大概已经看出他的面色很难看,他也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气愤;也不是委屈和激动,全不是!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虚弱的病人,心里犯堵,难受,不舒服,是一种说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热爱的,全身心热爱的公安工作,这一向被人们尊敬的职业,现在在人们眼里竟是这样可厌!使他心寒!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样一句话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说完了,骑上车子就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早上,周志明因为去技术处取材料,来到班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机关里静静的像一座空楼,他们组的办公室也是锁着的,他满腹狐疑地打开门,屋里空空无人,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阵愣,他突然看见墙上的小黑板上写着两行粉笔字:

小周:今天全处干部去十一广场执行任务,你马上来,到观礼台后门去。陈全有。他用黑板擦缓缓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开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习惯地伸进手去拿他的手枪,指尖触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枪套上,他却停住了,想了一会儿,缩回了手,把抽屉重新锁好,又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楼。

十一广场居于南州市的中心,离处机关并不很远。解放前,这儿原是个军校,解放这座城市的时候,在攻城的炮火下成了一片瓦砾场。十一广场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国庆节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志明是同岁。广场南面立着一座朴素而高指的方尖碑——革命烈士纪念碑;北面遥遥相对,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观礼台,在观礼台和方尖碑之间,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广场宏大的规模,再加上东、西、南通衢大道三面环抱,让人一眼望去,是那么宽阔而庄严,伟岸而有气魄!

周志明骑着车子,顺广场东沿的大马路由南往北奔观礼台来,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没有了交通秩序;广场上,花海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层层叠叠地盖住,拥成一个白花花的花团。从几面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个个的花圈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这边移动,整个广场构成了一幅既火热又肃穆的画面,他心头涌上一阵激动,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十分复杂的激动。穿过纷乱的人流,沿着马路拐了个弯,又贴着观礼台的斜墙绕到后面,他一直把车子骑到观礼台的后门。和广场上相比,这儿出奇的僻静,两个荷枪的解放军战士仔细看过他的工作证,才把他放了进去。

门内,是个又宽又长的院子,往常市里在广场上举行什么大型活动的时候,这院子就是停车场;院子里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权作了司机们休息的地方。

这会儿,靠院子的北墙边摆着一大片自行车,院子中央,还停了几辆卡车和小汽车,一群群民警和解放军战士散乱地布满了一院子,他发现有几个他们处里的干部正在一间休息室的门口说着话,便放下自行车,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檐下,穿一身崭新军装的甘向前正在和纪真谈着什么,声音虽不大,手臂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纪真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挥一下手,他就强打精神点一下头,他们都没注意到他从旁边擦身过去。

走到房间门口,他碰上了段兴玉。

“你来了,快进去吧,一会儿就要交待任务了。”

他走进屋子,屋子很大,已经挤满了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抽烟的,有喝水的,乱哄哄地说着话。他游目四瞩,在一个窗户边上看到了大陈,挤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局里临时通知我们处今天到这儿来,现在这儿是打击十一广场反革命活动的第二分指挥部,咱们处就在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