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那间预审室

按说,她这样的普通侦查员,毕业不满两年的大学生,在处里,人事关系既不深,业务上也算不上骨干,本来是用不着为这些处科级头头儿们的起落荣枯操心费神的,可她偏偏老是觉得,这些变动都是和自己的命运、事业、生活息息相关的,纪处长被撤职还倒罢了,她怕的是段科长也呆不长,怕再冒出一个甘局长一类的人来当她的科长,如果整天在一个屋子里办公,横竖都不对劲儿的话,那该多么别扭啊!

不过看上去,段科长反倒比她还要沉着似的,每天照样上班来,下班走;走道里迎面碰见了,照样和人点头打招呼;在食堂打饭时,该说该笑,没事儿人一样。

昨天,她、大陈、小陆,分别被调查组“请”去谈话了。和她谈话的,除了两个调查组的人以外,还有一个市局来的人和他们五处政治处的一个干部,那间小屋子被坐得满满的。她进去的时候,一看到摆在这些人面前的那张预备给她坐的空凳子,心里先就不舒服,她想起审讯徐邦呈的那间预审室来了。

“来,坐吧,坐吧。”公安部的一位同志最先招呼她,口气倒还亲热,“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有点反感,冷冷地答了一声:

“严君。”

“严君,严肃的严?”

“严肃的严,君臣的君。”

“嗬,严肃的皇帝,哈哈哈。”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拿肉麻当有趣。她心里发笑,在凳子上坐下来,眼神漠然,一副很不合作的表情,“有什么问题,问吧。”

“咳,没事,咱们随便扯扯,随便扯扯。”那人有些尴尬,先是漫无边际地胡绕了几句,然后很生硬地扯到正题上来了。

“311这个案子,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不用顾虑,大胆说,啊。”

“这我可说不出来。”

“你个人总有个看法嘛,说错了不要紧。”

这人的神态简直像是哄小孩似的,她心生厌恶,出言也就有点噎人。

“我算老几?侦查方案都是领导定的,我能有什么看法?”场面挺僵,冷了几分钟,一位公安部的人忍不住突然问:

“311专案组离开南州去边境的时候,周志明是不是让你给他寄过一封信?”

“什么?”她皱起疑惑的眉头,“和这有什么关系?”

那人没回答,却接着问:“信是寄到什么地方的,寄给谁的,你能回忆一下吗?”

周志明托她给施肖萌寄信的事,她当然记得清清楚楚,可她却拧着脾气,非要反问:“这和311案有什么关系?”

市局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说:“严君同志,你今天的态度很不冷静,部里同志问你情况,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嘛,怎么这么费劲?”

她也瞪起眼来:“那当然,你们不解释清楚,我私人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们?”

“什么,你私人的事?”对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话柄,“周志明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他和别人通信,怎么成了你私人的事了,啊?据我们了解,周志明平常从来没有什么通信关系,偏偏在仙童山诱捕计划确定之后,临去边境之前,匆匆忙忙往外发信,难道不值得我们打一个问号,啊?”稍停,对方又稍稍缓和了语气说:“严君同志,我们相信你是有觉悟的,会积极配合我们调查的,周志明和什么人通信,究竟有没有问题,不查怎么能知道,你说对不对?”

她的心情已经十分败坏,口气也越来越烦躁,“我忘了,早忘了那信是寄给谁的了!”

“时间并不久嘛,怎么能忘了呢?”

“三个月了,怎么就不能忘?”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这简直是在顶牛抬杠了,严君咬了咬牙站起来,“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

“上厕所。”

她并不需要上厕所,只是不能忍受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一出了那间小屋的门,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进厕所,又慢慢地洗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洗,然后再慢慢地走出来,听到旁边一个办公室里有打扑克的声音便走了进去。

四个男的,围着一张办公桌甩得正欢。她看了一把,没走,又看了一把……

“嗬,怎么着,严君也不怕浪费青春啦?”

“哼,”她冷笑一下,“我没什么青春,无所谓浪费不浪费!”

一连看了四把,直到政治处的干部领着市局的那个人气急败坏地挨门找到这儿,才算结束。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市局的人脸红脖子粗,“我们好几个人都在等你,你什么意思?”

严君恨得真想一扭身走开,可她却用了一种平静得近于戏谑的口气,说:“哟,又不是办我学习班,还不让人歇口气呀,我还以为你们早散了呢。”

倒是市局的那位,先给气走了,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叫:“你们处长呢,你们处长呢?”

要找处长?找去吧,我一没辫子,二没把柄,怕谁!

大陈和小陆也被谈了话。虽然事前早做了“不准串联”的规定,但在办公室里没外人的时候,小陆还是忍不住要说。

“哎,怎么跟你们谈的,问你们周志明的事没有?”

大陈没说话。她没好气地说:“周志明怎么啦,噢,就因为有了胶卷的事,什么都想赖人家呀!”

“听口气,他们好像还是有点什么根据似的。”小陆脸上略带着几分神秘,说:“让我回忆周志明到边境以后都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别看咱们是干侦查的,当时还真没注意他,谁想到他是那么个人呀。调查组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收买,想查查他的社会关系。咱也不了解他都有什么社会关系,好像有个女朋友,是不是?我反正没见过。”

大陈声音小小的,“唉,咱们尽力给部里的同志回忆吧,回忆不出来也没办法。况且调查组现在也并没有肯定周志明准有纵敌问题,咱们千万别把有影没踪的事和那种定不了否不掉的东西往外端,反而给部里的同志添乱。刚才他们也问我当时山上的情况来着,他们怀疑周志明为什么早不开枪,偏等着徐邦呈跑了才开枪。我也只能照实说呀,周志明当时还和徐邦呈打了两下呢,从开打到徐滚下去,总共几秒钟的事,根本就来不及出枪嘛,而且靠敌人的那面坡很陡,往前一蹿就能滚下去。我还给他们画了一下。他们好像挺失望的,可事儿就是这样子,我有什么办法。部里要是说这样就属于纵敌了,那部里定吧,咱们服从。”

“那当然,那当然。”小陆连连点头。

看来,无论是大陈的巧妙敷衍还是小陆的稀里糊涂,都没有和调查组搞僵,这就使严君的顶撞更显得突出和孤立起来了。她暗暗做好了挨整的准备,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心情最灰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