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个普通犯人

场长点头说:“这倒也是。”

马树峰笑了一下,“你说了半天,其实并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来,我是问你怎么能肯定常松铭没看见监区的情况啊。”

“肯定肯定,”丁广杰挺着脖子说,“从厂部那间防震棚到监区起码要走四分钟,常松铭刚出门就折回来,说富余点儿也不过两分钟,靠厂部这面的院墙又没倒,他往哪儿看去?根本看不见。背着小常咱也不好乱议论他,他这人,写个材料什么的还挺快,要说这胆子,还真小了点儿,不过作为一个劳改干部,明明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要闹事,不赶快进去压住,反而往后跑,生怕一个人进去让暴动的犯人给砸里头,这可是有点儿……怎么说呢?”

马树峰陷入沉思,丁广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直到丁广杰走了,他才沉着脸对屋里几位农场的干部说:

“把周志明叫来吧,我单独同他谈谈。你们有事忙你们的,不用陪着。”

场长和两个机修厂的领导说要谈谈财务方面的事,到隔壁的房子里去了。很快,周志明被人带来了。

也许别人会奇怪,他以副市长兼公安局长的百忙之身,怎么会有兴趣和闲暇来管一个普通犯人的问题。其实,他并不想知道周志明是如何顶撞干部的,甚至也并不关心那场鼓噪闹事的前因后果,这些问题,下面的同志自会搞清楚,当然用不着他来越俎代庖。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公安干部——犯人、反改造尖子——改造标兵,这样一个大起大落的人物,也许他的历史能给人某种启发,某种经验吧,马树峰心里这么想着。

犯人还是那么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比上次胖了点儿,气色也不错。进门时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进来后就安静地靠在门边的墙上。马树峰说了句:

“你坐吧。”

小伙子两腿一屈,身子溜着墙,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诧异地愣住了,指着桌前的一把椅子,说:“坐这儿来。”

犯人迟疑了一下,站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平常干部找你谈话,你也是往地上坐吗?”

“不,是叫蹲着。”

年轻人穿了身过于肥大的黑棉袄,腰间还很好笑地扎着根粗草绳,显得土气而臃肿。马树峰打量着他,口气随便地问道:“这棉袄是特号的吧?”

“嗯。”犯人仍旧垂着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马树峰先拣最近的事问:“前两天,为什么跟干部顶撞啊?”

“因为砌炉子。”犯人还是简短地说。

“你等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问为什么同干部顶撞?”

“因为我没砌。”回答照旧是简短的。

“为什么不砌?让你劳动是害你吗?”

犯人不说话。

“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劳改农场。”犯人咕噜了一句。

“劳改农场是干什么的?”

“改造罪犯的。”

“改造罪犯的途径是什么?”

犯人又不说话了。

搞审讯,马树峰当然是驾轻就熟的。像刚才这种逻辑式提问,就是旨在让犯人自己驳倒自己的一种方法。显然,犯人已经察觉了他的用意,眨着眼睛不答腔了。他笑笑,把结论摆了出来。

“是劳动嘛。劳动是改造罪犯剥削阶级思想的唯一途径,只有通过劳动,罪犯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人。当然,还要进行思想教育。所以,干部叫你加班砌炉子,对你进行教育的那些话,原则是对的,你加以顶撞就不大合理了,你说对不对?”

他本来以为在这番道理下,犯人必然会无言以对,没想到他竟开口反驳起来。

“照您的说法,只要参加劳动就能改恶从善了?那为什么有些犯人,比如砖厂的田保善那种人,坐了二三十年的牢,干了二三十年的活儿,到现在还是个坏蛋?照李教导员的说法,好像犯罪就是缺乏劳动,那些农村来的犯人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在家天天干活儿,为什么还要好逸恶劳去偷去抢呢?”

马树峰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打量了一下犯人那副认真的表情,反问道:“你是觉得劳动不劳动无所谓,所以才不砌炉子吗?”

“不,”小伙子低下头去,“我觉得我用不着拿干活儿来赎罪。”

马树峰的口气变得严肃异常,一字一板地说:“你干活不是为了赎罪,不论你还是其他犯人,干活是为了使你们做一个劳动者。你们应当和社会上所有具备劳动能力的公民一样自食其力,而不靠别人来养活,我们每一个人,包括你,也包括我,都有义务为社会主义祖国创造财富,难道这也不对吗?”

小伙子愣了半晌,头一点,说:“您要这么讲,那让我干多少活我也愿意。”

“你进来多长时间了?”

“快两年了。”

“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端正认罪态度啊?”

犯人回避开他的注视,低头不语。

“我看你脑子挺灵的嘛,过去在公安局也干了几年,难道不知道销毁证据、包庇坏人是犯罪行为?”

犯人不服气地抬起眼,“现在您还认为悼念周总理的人是坏人吗?”

马树峰一下子愣住了,“你是因为广场事件抓进来的?”

“是,我觉得是。”

“‘你觉得是’是什么意思?”

“我是按刑事犯罪判的,可实际上和广场事件是一回事。”

马树峰脸上很快冷淡下来。没有第一手材料的事,他绝不贸然露出一点带倾向性的表情,只是冷冷地问:“既然你不承认自己有罪,为什么在地震期间还要挑动犯人闹事?”

“地震期间?”年轻人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谁说的!那次是田保善他们要跑,怎么是我挑动闹事?”

“田保善是什么人?”

“砖厂的杂务。”

“你详细说。”

“那时候不是经常有小余震吗,”小伙子圆圆的眼睛很认真地瞪着,说:“犯人中间不知怎么传开了一个谣言,说自新河这儿要发生陆沉式地震,过不多久就是汪洋大海了,还说五百里滇池就是这么一眨眼出来的,反正是有根有据的。犯人们孤陋寡闻,再加上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全有点儿震怕了,所以说什么都信,搞得人心惶惶,田保善是最害怕的一个。那天大多数人都到窑上去了,家里就留我们一个班,旁边又没干部,他说现在不跑就跑不成了,过这村没这店,先跑出去活命是真的。他们一人绰了把大铁锹就往破墙那边跑,我拦住他们,他们就说要劈了我,我也不怕他们,我手里也有铁锹,我也不跟他们讲大道理,单讲实在的。我说你们不要命啦,现在是抗震救灾,非常时期,这时候捣乱有什么好下场,他田保善坐了二十多年牢,腻了,想出去新鲜新鲜,他本来就是个无期徒刑,抓回来也定不了死罪,你们干吗陪着,再说四周都是警卫部队,你往哪儿跑?那五百里滇池水真是一眨眼冒出来的,你就是跑一个星期还不是照样淹里头。我这么一说,其他犯人就都犹豫了,田保善一个人还冲我乱喊,我也冲他喊,我嗓门比他大,我说田保善你敢跑我就敢劈了你!反正我横着比他长,竖着比他高,他不怵也不行,后来干部们冲进来了,叫我们都回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