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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他向她们走了两步,还以为是问路的。

“警察同志,你能不能带我们过去?”杜丽明领着郑媛,一溜小跑投奔过来,“你看那边,流氓!”

果然,不远的地方有人在嘻嘻哈哈地叫份儿:“谁是流氓嘿!谁流氓啦,嘴干净点行不行……”

奔着声音,徐五四看见马路斜对过儿,模模糊糊有一帮人聚在暗影里,看不清有几个,只见一个个小烟头一明一灭地闪着红火儿。他点头说:“走吧,我陪你们走。”

徐五四领着她们,故意横着膀子贴着那几个青皮无赖的身边走过去,拿眼睛狠狠地扫他们,哼,没一个敢吭声的。

拐了弯儿,看不见那帮人了,杜丽明这才松下气来,“流氓,讨厌!”

“他们怎么啦?”

“天天聚在这儿,没话找话,真是的,也没人管!”

“你天天从这儿走?”徐五四知道,这条街僻静,加上周围居民的成分很杂,所以是个发案率比较高的地区。

“差不多天天走。”

他看一眼郑媛:“这是你小孩呀?”

“哟!”杜丽明笑了,“我像有这么大孩子的人吗?”

杜丽明这一反问,他才自知失言,心想这女的倒不认生。

是的,郑媛已经七岁了,而杜丽明才二十五,看上去似乎还要面嫩些。后来他才知道,郑媛是杜丽明班上的学生,因为居住的那片房子拆迁,就剩她一家死活不搬。你想,一栋孤零零的房子支棱在一大片荒凉的瓦砾场上,该是什么架势?到了晚上一个人影见不着,光看见小阴风捎着一溜溜儿的黄土,蛇似的满处乱窜,别说七岁的小孩子啦,就是大人独个儿从那儿走都得犯憷!没辙,当老师的只好天天送她。

“她爸爸妈妈哪儿去了,怎么不叫他们到学校来接?”徐五四后来和杜丽明熟了,也曾这么问过,可杜丽明说:“他们都在商店工作,每天至少得七八点钟才能完事,再赶到学校就太晚了,学校放了学就是个大空院子,小孩儿一个人也不敢待。挺活泛的孩子,回头儿别给吓蔫巴了。”

“你天天这么送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徐五四带着点怂恿的口气,“得跟她父母谈谈,到底什么时候搬家!”

“就是,他们这种做法对孩子的心灵美也不好,都七岁了,这些事都懂了。”

郑媛的确是个伶俐的孩子,长得很好玩儿,一对黑豆儿似的亮眼睛总是担忧地眨巴着;下面长着一个俏皮的小嫩鼻子,嫩得仿佛用手一按就能按没似的;嘴巴也很小,就像是在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上嵌着一个圆圆的红宝石。徐五四后来常常帮着杜丽明送她回家,有个星期天还一块儿带她去过一次中山公园,把她往儿童游乐场的吊船上一放,他们就在边儿上聊天。有时杜丽明晚上有事,他就一个人送她回家,再后来,简直就送上瘾了,仿佛自己的灵魂能从中得到一点轻松和净化似的。在这个纯洁的小天使面前,他的身心都变得爽然不染了。

他爱听媛媛咯咯的笑声。爱听媛媛胆怯的和热烈的喊他徐叔叔,他还爱把她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推着走,爱把嘴巴挨近她嫩茸茸的耳朵边,柔声细气同她哝哝说话。他活三十岁了,还从来没这么柔声细气过。有一天他突然很真切地体味出只有做了父亲的人才会有的那种亲子之爱的激情,他自己都吃惊了——啊,徐五四,你可真是到了岁数啦,已经开始向往做人父的滋味啦!

令人想不到的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居然是他和杜丽明的媒人,就像一根细细的小绳,把两个蚂蚱拴在一起了。他对杜丽明起初的感觉就不错,可一直没机会向她表白。他也怕说太早了,他帮她送孩子的举动就会让人感到是别有用心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后还是从媛媛问的那句话开始,才渐渐明朗起来的。

那次他和杜丽明一起送媛媛回家,媛媛突然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徐叔叔,我现在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

“叔叔是警察呗,抓流氓的。”杜丽明说。

“不对,是警察怎么没戴大帽子?”

“叔叔今天没戴嘛,那天不就戴了。”杜丽明有一搭无一搭地随口说着。

“那他也没抓流氓呀。”

媛媛很不愿意人云亦云,倒很像他的脾气。他不由感兴趣地向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媛媛问道:“那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你是杜老师的爱人!”

童言无忌,两个大人没想到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尴尬万分。杜丽明掩饰地拍一下媛媛的脑袋,“小孩儿,你懂爱人是什么!”

“爱人呗,就是……我爸爸就是我妈妈的爱人,他们俩都结婚了。”

徐五四脸上苦笑,心里却感激媛媛。他随口打岔:“媛媛,叔叔也给你找个爱人吧,要不要!”他本来还以为媛媛一定会摇头大喊不要,谁知道她很腼腆地低下头去,一只小胖手很不好意思地抚弄着自行车的车铃,用小小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有了。”

“啊?”两个大人相顾愕然,这还像话!“谁呀?”

“坐在我后面的牛牛,他说他以后要嫁给我。”

嗬!还是倒插门!都是还没换牙的小毛孩儿呢,不像话。

不过,媛媛的这个东风是一定要借的。徐五四经过一番计划,第二天陪杜丽明送完媛媛之后,就提出和她一起去看晚场电影的建议。他故意选了个没人看的老片子——《警察局长的自白》,想试试杜丽明去不去,结果她一句话没说,去了。

瞧,说媛媛是他俩的一线之媒,也还沾点边儿吧。

算今天,媛媛离开人世有六天了。六天,他的脑子一空下来,便去想她;想她,便发恨!恨那凶手,也恨他自己。从火车上的这块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的脸,这几天似乎有点异样,肌肉的线条不论怎样放松,仍然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脱不掉!

对媛媛的死,他是负有责任的。从上个星期一杜丽明去上海参观那天开始,他就是一个人送媛媛回家。那天送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媛媛的父母都还没有回来,当时媛媛说饿,他还给她从柜子里拿饼干吃呢,可他为什么就不能多待一个小时,等大人回来再走?那四周一片荒凉,他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废墟上的风仿佛比往常更阴森更古怪,四周很暗,只有远处工地上的那个值班木房里,还闪着鬼火似的亮光。他怎么不想想,七岁的孩子,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他真混!

可是那么多次了,他们一直是送到家就走的,谁也没想到会出事!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