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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淡黄色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迎面而来的大厅富丽堂皇,雕花圆柱排列有序,青铜的反光辉映出宫殿般的古典气派。肖琳像是这里的老主顾,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桌面的白布上洒满阳光。

“这儿专做俄式大菜,所以叫莫斯科餐厅,老北京人都管这儿叫‘老莫’,显着亲切。”

而我却打了个冷战,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凄厉的雨夜。多么巧,也是西餐厅,也是俄式菜。我和毛京在那里生离死别。

“刘敏,你对西餐怎么样?今天主要是为了见毛成放的女儿,所以我就选择这儿了。这儿安静。”

西餐我一向吃不惯,而毛京却很喜欢,那时他不止一次地带我到白桦林餐厅去,那是晴川市最好的一家西餐厅,过去是一个白俄开的贵族俱乐部,字号很老。我们到那儿去也是图安静。我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在那儿——二十年来始终伴随着噩梦的白桦林餐厅。

白桦林餐厅门口,夜雨茫茫。

毛京站在雨棚下不住地看表,心情不安地走来走去。

暴雨持续不止,街头路断人稀。忽然,毛京睁大双眼,他发现小敏从茫茫雨雾中,踉跄而来。

毛京吃惊地喊了一声:“小敏!”

小敏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地扶着雨棚的柱子,胸口剧烈起伏,毛京跑过去抱住她:“小敏,你这是怎么啦,连伞也不打,你怎么啦?”

小敏全身发抖,泪水混着雨水,在脸上纵横一片。毛京掏出手绢给她擦脸,那脸上青紫伤痕赫然可见,毛京的声音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啦小敏?”

“他们,他们打我,往死里打我。”

“谁,谁打你?”

“我哥,我爸。”

“为什么,就因为你不去文工团吗?”

“咱们俩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今天下午他们拉我上医院,医生告诉他们了。”

“告诉他们什么?”

“我有孩子了,是你的。”

“啊?”

毛京抱住小敏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你说什么?”他惊慌失措,“你有孩子了?你说是我的吗?”他被这消息弄得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敏反而镇定下来:“毛京,你敢做敢当,敢不敢带我走?”

“去哪儿?”

“去东北、去海南,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他们不让我去了。”

“我们自己去,打个山沟沟插队落户当农民去,永远不回来,你敢不敢?”

“我是走资派的儿子。你不后悔?”

“不后悔!”

毛京又紧紧抱住了小敏:“你太好了小敏,我会养活你的,还有孩子,我一定能养活你们,相信我!”

风吹雨斜,空荡荡的雨棚里,只有他们互相温暖着对方的身体,远处似有歌声隐隐飘来:

“……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点菜吗?”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肖琳要了菜单,“你想吃什么?”她问我。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自从动笔写这篇自传式的小说,在字里行间与毛京幽幽重聚之后,对任何珍肴美味我都打不起咀嚼的兴趣。此刻,只有那穿过白色窗幔倾泻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使人异常留恋,甚至使回忆中的彻骨的寒冷也变得遥远。那寒冷给我的余悸太深了。那时代把人变成猛兽!比我大十岁的哥哥从小给过我许多温暖和爱怜,但那时的凶狠使他在我记忆中永远是个猛兽。他当时正想要挤进晴川市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而拼命表现正红得发紫,而医生对我的诊断几乎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将失去自己他要维护自己他莫名其妙地要垮台因而恼羞成怒因而就变成了猛兽。我记得在那个雨夜的第二天,不,也许是第三天,街上便出现了反对派的大字报,说××的妹妹与人通奸和人乱搞是个妓女,而他却企图混进革命的指挥部,实在是对革命联合的极大嘲弄云云。反对派和哥哥那一派的人都把我拉去谈话,不让我回家,希望我说出有利于他们的情况,但是无论哪一派,他们首先都想知道的,是肚子里的那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不说,我只是哭。

我只是知道我才十九岁就已经成为一个不干净不贞节不清白的,人所不齿的女人了。

后来反对派把我弄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似乎决心从我身上打开攻倒我哥哥的突破口,因为正待组成的全市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事实上成为后来晴川市的政权机关——市革命委员会的前身,所以市里几大派群众组织都玩儿命似的想在这个委员会里占上一个席位。大哥三生有幸,这个仅仅喝过六年墨水却能大喊大叫冲锋陷阵的粗壮的钳工应运而生,就要成为时代的骄子,成为刘家祖辈惟一红顶参政的大官了。偏偏这时家门不幸,出了个辱没门风的妹妹,以致授人以柄,几乎要功败垂成了。大哥的谋士们审时度势,在对立面的舆论攻势间歇之际,后发制人,也推出一批大字报,说某某的妹妹是被流氓非礼实属无辜受害,与其父兄名誉毫无干系。此说一出,反对派立即群起攻之,指摘此等解释纯系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不攻自破……诸如此类的大字报变本加厉地贴满了晴川!

就在对立面们忙于组织文章,搞得洛阳纸贵的时候,大哥的夜袭队乘虚突击了反对派的秘密据点,兵不血刃,把我营救出来。我被“解放”回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大哥几乎急红了眼,“这肚子里的野种儿是谁的,是谁的?”他知道我要是死不招认这段公案就难以了结。反对派被抢走了人不肯善罢甘休,也酝酿着组织一次不大不小的武装行动作为对等报复,事态大有恶化的危险,就在这时,毛京突然站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傻瓜站出来认头。

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能如此有种!

毛京说你们别打她了是我干的我爱她!

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骤然间安静下来。大哥不再打我了,红旗派红造派延安派砸三旧派所有的派都住了手也住了口,似乎大家都在刹那间愣住了,都猝不及防地愣住了。紧接着第三天,大哥的红旗公社派带着公安局得意洋洋大张旗鼓地来到“军内一小撮走资派”毛成放的家里,逮捕了他的孝子贤孙,迫害造反战士亲属、制造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毛京。

人们说,毛京是被五花大绑带走的。

人们说,他父亲在屋里没敢出来,他母亲哭晕在拉走他的吉普车前。

人们说,毛京没哭,他在被推上囚车前的一瞬间,甚至还往围观的人群里认真地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