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爱情(第4/10页)

此刻暮色开始降临,柳生依旧站立片刻,然后才转身离去。他离去时仍然走来时的路,如数月前一般走出后门。此后在废墟一旁行走,最后一次回顾昔日的繁荣。

待柳生来到街市上,已是掌灯时候。两旁酒楼茶亭悬满灯笼,耀如白日。街上依旧人流不息,走路人并不带灯笼。柳生向两旁卖酒的,卖茶的,卖面的,卖馄饨的一一打听小姐的去向,然而无人知晓。正在惆怅时,一小厮指点着告知柳生:

“这人一定知晓。”

柳生随即望去,见酒店柜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小厮告知柳生,此人即是那深宅大院的管家。柳生赶紧过去,那管家两眼睁着,却是无精打采,见柳生过去,便伸出一只满是污垢的手,向柳生乞讨。柳生从包袱里摸出几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来,站起把钱拍在柜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软绵绵坐下去斜靠在柜台上。柳生向他打听小姐的去处,他听后双眼一闭,喃喃说道:

“昔日的荣华富贵啊。”

翻来覆去只此一句。柳生再问过一次,管家睁开眼来,一双污手又伸将过来。柳生又给了几文,他照旧换了水酒喝下,而回答柳生的仍然是:

“昔日的荣华富贵啊。”

柳生叹息一声,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便转身离去,他在街市里行走了数十步,然后不知不觉地拐入一条僻巷。巷中一处悬着灯笼,灯笼下正卖着茶水。柳生见了,才发觉自己又饥又渴,就走将过去,在一条长凳上落座,要了一碗茶水,慢慢饮起来。身旁的锅里正煮着水,茶桌上插着几株时鲜的花朵。柳生辨认出是菊花、海棠、兰花三种。柳生不由想起数月前步入那后花园的情形,那时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兰和海棠尚未盛开。谁想到如今却在这里开放了。

三年后,柳生再度赴京赶考,依旧行走在黄色大道上。虽然仍是阳春时节,然而四周的景致与前次所见南辕北辙,既不见桃李争妍,也不见桑麻遍野。极目望去,树木枯萎,遍野黄土;竹篱歪斜,茅舍在风中摇摇欲坠。倒是一幅寒冬腊月的荒凉景致。一路走来,柳生遇到的尽是些衣衫褴褛的行乞之人。

柳生在这荒年里,依然赴京赶考。他在走出茅舍之时,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并未追赶而出,母亲已安眠九泉之下。母亲死后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三年前小姐所赠的两封纹银度日,才算活下来。若此去再榜上无名,柳生将永无光耀祖宗的时机。他在踏上黄色大道时蓦然回首,茅屋上的茅草在风中纷纷扬扬。于是他赶考归来时茅屋的情形,在此刻已经预先可见。茅屋也将像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生行走了数日,一路之上居然未见骑马的达官贵人,也不曾遇上赴京赶考的富家公子。脚下的黄色大道坎坷不平,在荒年里疲惫延伸。他曾见一人坐在地上,啃吃翻出泥土的树根,吃得满嘴是泥。从这人已不能遮体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辨出是上好料子的绣缎。富贵人家都如此沦落,穷苦人家也就不堪设想。柳生感慨万分。

一路之上的树木皆伤痕累累,均为人牙所啃。有些树木还嵌着几颗牙齿,想必是用力过猛,牙齿便留在了树上。而路旁的尸骨,横七竖八,每走一里就能见到三两具残缺不全的人尸。那些人尸都是赤条条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褴褛衣衫都被剥去。

柳生一路走来,四野里均是黄黄一片,只一次见到一小块绿色青草。却有十数人趴在草上,臀部高高翘起,急急地啃吃青草,远远望去真像是一群牛羊。他们啃吃青草的声响沙沙而来,犹如风吹树叶一般。柳生不敢目睹下去,急忙扭头走开。然而扭头以后见到的另一幕,却是一个垂死之人在咽一撮泥土,泥土尚未咽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从死者身旁走过,觉得自己两腿轻飘,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阳间的大道,还是阴间的小路。

这一日,柳生来到了岔路口,驻足打量,渐渐认出这个地方。再一看,此处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长柳而今毫无踪迹。草已被连根拔去,昨日所见十数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这里也曾有过。而柳树光秃秃的虽生犹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流也逐渐枯干,残留之水混浊不清。柳生伫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见的一切慢慢浮现。曾有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十分妩媚。于是在绣楼里看小姐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样清晰在目。虽然时隔三年,可往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转瞬消逝,眼前只是一条行将枯干的河流。在混浊的残水里,如何能见白色鱼儿的扭动?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抬头仰视,一片茫然。

柳生重新踏上黄色大道时,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涌上心头。小姐的影子飘飘忽忽,似近似远,仿佛伴随他行走。而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和荒凉的断井残垣则交替出现,有时竟然重叠在一起。

仅到城边,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破落的气息。城门处冷冷清清,全不见乡里人挑着担子、提着篮子进出的情景,也不见富家公子游手好闲的模样。城内更无沸腾的人声,只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独自行走。即便听得一些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虽然仍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可楼阁之上的金粉早已驳落,露出了里面的丧气。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经没有仕女游人,而一些布衣寒士满脸的丧魂落魄。昔日铺满街道的茶亭酒店如今寥寥无几,大多已经关门闭店,人去屋空。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幸存的几家也挂不出肥肥的羊肉,卖不出橘饼和粽子了。酒保小厮都是一脸的呆相,活泼不起来。酒店的柜子上依旧放着些盘子,可不是一排铺开,而是摞在一起。盘中空空无物,更不见乡里人捧着汤面薄饼来卖。

柳生一边行走,一边回想昔日的繁荣,似乎在梦境之中。世事如烟,转瞬即逝。不觉来到了那座庙宇前。再看这昔日金碧辉煌的庙宇,如今一副落魄的模样。门前的石阶断断续续,犹如山道一般杂乱。庙内那棵百年柏树已是断肢残体。柱子房梁斑斑驳驳,透出许多腐朽来。铺砖的地上是杂草丛生。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从里取出几张事先完成的字画,贴在庙墙之上。虽有一些过往的人,却都是愁眉苦脸,谁还有闲情逸致来附庸风雅?柳生期待良久,看这寂寞的光景,想是不会有人来买他的字画了,只得收起放入包袱。柳生这一路过来,居然未卖出一张字画,常常忍饥挨饿。小姐昔日所赠的纹银已经剩余不多,柳生岂敢随便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