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与刑罚(第2/4页)

“你为何期待我?”

刑罚专家微微一笑,他说:

“我知道迟早都会进入这个话题,现在进入正是时候。因为我需要一个人帮助,一个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帮助。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

陌生人问:

“什么帮助?”

刑罚专家回答:

“你明天就会明白。现在我倒是很愿意跟你谈谈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总结人类的全部智慧,而人类的全部智慧里最杰出的部分便是刑罚。这就是我要与你谈的。”

刑罚专家显然掌握了人类所拥有的全部刑罚。他摊开手掌,让陌生人像看他的手纹一样了解他的刑罚。尽管他十分简单逐个介绍那些刑罚,但他对每个刑罚实施时所产生的效果,却做了煽动性的叙述。

在刑罚专家冗长的却又极其生动的叙述结束以后,细心的陌生人发现了某个遗漏的刑罚,那就是绞刑。因为被一种复杂多变的情绪所驱使,事实上从一开始,陌生人已经在期待着这个刑罚在刑罚专家叙述中出现。在那一刻里,陌生人已经陷入一片灾难般的沉思。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在他的沉思里逐渐清晰起来。可以这样推测,在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的任何时候,某个与陌生人的往事休戚相关的人自缢身亡。

陌生人为了从这段令人窒息的往事里挣扎而出,使用了这样的手段,那就是提醒刑罚专家遗漏了怎样一个刑罚,他希望刑罚专家有关这个刑罚的精彩描叙,能帮助他脱离往事。

然而刑罚专家却勃然大怒。他向陌生人声明,他并不是遗漏,而是耻于提起这个刑罚。因为这个刑罚被糟蹋了,他告诉陌生人那些庸俗的自杀者是如何糟蹋这个刑罚的。他向陌生人吼道:

“他们配用这个刑罚吗?”

刑罚专家的愤怒是陌生人无法预料的,因此也就迅速地将陌生人从无边的往事里拯救出来。当陌生人完成一次呼吸开始轻松起来后,面对燃烧的刑罚专家,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试过那些刑罚吗?”

刑罚专家燃烧的怒火顷刻熄灭,他没有立刻回答陌生人的问题,而是陷入了无限广阔的快感之中。他的脸上飞过一群回忆的乌鸦,他像点钞票一样在脑中清点他的刑罚。他告诉陌生人,在他所进行的全部试验里,最为动人的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和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

显而易见,刑罚专家提供的这四段数字所揭示的内容,并不像数字本身那样一目了然。它散发着丰富的血腥气息,刑罚专家让陌生人知道:

他是怎样对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进行车裂的,他将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撕得像冬天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对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他施以宫刑,他割下了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的两只沉甸甸的睾丸,因此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没有点滴阳光,但是那天夜晚的月光却像杂草丛生一般。而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同样在劫难逃,他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钢锯,锯断了一九六○年八月七日的腰。最为难忘的是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他在地上挖出一个大坑,将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埋入土中,只露出脑袋,由于泥土的压迫,血液在体内蜂拥而上。然后刑罚专家敲破脑袋,一根血柱顷刻出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的喷泉辉煌无比。

陌生人陷入一片难言的无望之中。刑罚专家展示的那四段简单排列的数字,每段都暗示了一桩深刻的往事。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和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这正是陌生人广阔往事中四桩一直追随他的往事。

当陌生人再度回想那个潮湿之夜和那份神秘的电报时,他开始思索当时为何选择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而没有选择其他四桩往事。而对刑罚专家刚才提供的四段数字,他用必然和偶然两种思维去理解。无论哪一种思维,都让他依稀感到刑罚专家此刻占有了他的四桩往事。

事实上很久以来,陌生人已经不再感到这四桩往事的实在的追随。四桩往事早已化为四阵从四个方向吹来的阴冷的风。四桩往事的内容似乎已经腐烂,似乎与尘土融为一体了。然而它们的气息并没完全消散,陌生人之所以会在此处与刑罚专家奇妙地相逢,他隐约觉得是这四桩往事指引的结果。

后来,刑罚专家从椅子里出来,他从陌生人身旁走过去,走入他的卧室。那盏白色小灯照耀着他,他很像是一桩往事走入卧室。陌生人一直坐在椅子里,他感到所有的往事都已消散,只剩下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然而却与他离得很远。后来当他沉沉睡去,那模样很像一桩固定的往事一样安详无比。

翌日清早,当刑罚专家和陌生人再度坐到一起时,无可非议,他们对对方的理解已经加深了。因此,他们的对话从第一句起就进入了实质。

刑罚专家在昨日已经表示需要陌生人的帮助,现在他展开了这个话题:

“在我所有的刑罚里,还剩两种刑罚没有试验。其中一个是为你留下的。”

陌生人需要进一步的了解,于是刑罚专家带着陌生人推开了一扇漆黑的房门,走入一间空旷的屋子。屋内只有一张桌子放在窗前,桌上是一块极大的玻璃,玻璃在阳光下灿烂无比,墙角有一把十分锋利的屠刀。

刑罚专家指着窗前的玻璃,对陌生人说:

“你看它多么兴高采烈。”陌生人走到近旁,看到阳光在玻璃上一片混乱。

刑罚专家指着墙角的屠刀告诉陌生人,就用这把刀将陌生人腰斩成两截,然后迅速将陌生人的上身安放在玻璃上,那时陌生人上身的血液依然流动,他将慢慢死去。

刑罚专家让陌生人知道,当他的上身被安放在玻璃上后,他那临终的眼睛将会看到什么。无可非议,在接下去出现的那段描述将是十分有力的。

“那时候你将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一切声音都将消失,留下的只是色彩。而且色彩的呈现十分缓慢。你可以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得越来越慢,又怎样在玻璃上洋溢开来,然后像你的头发一样千万条流向尘土。你在最后的时刻,将会看到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清晨的第一颗露珠,露珠在一片不显眼的绿叶上向你眺望;将会看到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中午的一大片云彩,因为阳光的照射,那云彩显得五彩缤纷;将会看到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傍晚来临时的一条山中小路,那时候晚霞就躺在山路上,温暖地期待着你;将会看到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月光里的两颗萤火虫,那是两颗遥远的眼泪在翩翩起舞。”在刑罚专家平静的叙述完成之后,陌生人又一次陷入沉思的重围。一九五八年一月九日清晨的露珠,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一日中午缤纷的云彩,一九六○年八月七日傍晚温暖的山中小路,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月光里的两颗舞蹈的眼泪。这四桩往事像四张床单一样呈现在陌生人飘忽的视野中。因此,陌生人将刑罚专家的叙述理解成一种暗示。陌生人感到刑罚专家向自己指出了与那四桩往事重新团聚的可能性。于是他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这微笑无可非议地表示了他接受刑罚专家的美妙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