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主的死(第2/10页)

城门那里传来了喊叫之声,透过窗户来到了王香火的耳中,仿佛是某处宅院着火时的慌乱。两个日本兵架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冲到了街道中央,又立刻站定。男子脸对着王香火这边,他的两条胳膊被日本兵攥住,第三个日本兵端平了上刺刀的枪,朝着他的背脊哇哇大叫着冲上来。那男子毫无反应,也许他不知道背后的喊叫是死亡的召唤。王香火看到了他的身体像是被推了一把摇晃了两下,胸前突然生出了一把刺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睁得滚圆,仿佛眼珠就要飞奔而出。那日本兵抬起一条腿,狠狠地向他踹去,趁他倒下时拔出了刺刀。他喷出的鲜血溅了那日本兵满满一脸,使得另两个日本兵又喊又笑,而那个日本兵则满不在乎地举臂高喊了几声,洋洋得意地回到城门下。

一双布鞋的声音走上楼来,五十开外的老板娘穿着粗布棉袄,脸上搽胭脂似的搽了一些灶灰。看着她粗壮走来的身体,王香火心想,难道日本人连她都不会放过?

老板娘说:“王家少爷,赶紧回家吧。”

她在王香火对面斜着身子坐下从袖管里抽出一条粉色的手帕,举到眼前,她抽泣道:

“我吓死啦。”

王香火注意到她是先擦眼睛,此后才有些许眼泪掉落出来。她落魄的容貌是精心打扮的,可她手举手帕的动作有些过分妖艳。那个在角落里打盹的老头咳嗽起来,接着站起身朝窗旁的两人看了一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那两人头都没回,准备说话的嘴就变成了哈欠。

王香火说:“雨停了。”

老板娘停止了抽泣,她仔细地抹了抹眼睛,将手帕又放回到袖管里。她看看窗下的日本兵,说道:

“好端端的生意被糟蹋了。”

王香火走出了开顺酒楼,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去。刚才死去的男人还躺在那里,他的礼帽离他有几步远,礼帽里盛满了雨水。王香火没有看到流动的血,或许是被刚才的雨给冲走了。死者背脊上有一团杂乱的淡红色,有一些棉花翻了出来,又被雨点打扁了。王香火从他身旁绕了过去,走近了城门。

此刻,城墙门洞里只站着两个日本兵,扶枪看着他走近。王香火走到他们面前,取下瓜皮帽握在胸前,向其中一个鞠了一躬,接着又向另一个也鞠躬行礼。他看到两个日本兵高兴地笑了起来,一个还向他跷起了大拇指。他就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免去了搜身一事。

城外那条道路被雨水浸泡了几日,泥泞不堪,看上去坑坑洼洼。王香火选择了道旁的青草往前走去,从而使自己的双脚不被烂泥困扰。青草又松又软,歪歪曲曲地追随着道路向远处延伸。天空黑云翻滚,笼罩着荒凉的土地。王香火双手插在袖管里,在初冬的寒风里低头而行,他的模样很像田野里那几棵丧失树叶的榆树,干巴巴地置身于一片阴沉之中。

那时候,前面一座尼姑庵前聚集了一队日本兵,他们截住了十来个过路的行人,让行人排成一行,站到路旁的水渠里,冰凉的泥水淹没到他们的膝盖,这些哆嗦的人已经难以分辨恐惧与寒冷。庵里的两个尼姑也在劫难逃,她们跪在庵前的一块空地上,两个兴致勃勃的日本兵用烂泥为她们还俗,将烂泥糊到她们光滑的头顶上,流得她们一脸都是泥浆,又顺着脖子流入衣内胸口。其他观看的日本兵狂笑着像是畜生们的嗥叫,他们前仰后合的模样仿佛一堆醉鬼已经神志不清。当王香火走近时,两个日本兵正努力给尼姑的前额搞出一些刘海来,可是泥水却总是顷刻之间就流淌而下。其中一个日本兵就去拔了一些青草,在泥的帮助下终于在尼姑的前额粘住了。

这是一队准备去松篁的日本兵。他们的恶作剧结束以后,一个指挥官模样的日本人和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中国人,走到了站立在水渠里的人面前,日本人挨个地看了一遍,又与中国人说了些什么。显然,他们是在挑选一位向导,使他们可以准确地走到松篁。

王香火走到他们面前,阴沉的天空也许正尽情吸收他们的狂笑,在王香火眼中更为突出的是他们手舞足蹈的姿态,那些空洞张开的嘴令他想起家中院内堆放的瓦罐。他取下了瓜皮帽,向日本兵鞠躬行礼。他看到那个指挥官笑嘻嘻地走上几步,用鞭柄敲敲他的肩膀,转过身去对翻译官叽叽咕咕说了一遍。王香火听到了鸭子般的声音,日本人厚厚的嘴唇上下摆动的情形,加强了王香火的这一想法。

翻译官走上来说:“你,带我们去松篁。”

这一年冬天来得早,还是十一月份的季节,地主家就用上炭盆了。王子清坐在羊皮铺就的太师椅里,两只手伸向微燃的炭火,神情悠然。屋外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和木炭的爆裂声融为一体,火星时时在他眼前飞舞,这情景令他感受着昏暗屋中细微的活跃。

雇工孙喜劈柴的声响阵阵传来,寒流来得过于突然,连木炭都尚未准备好。只得让孙喜在灶间先烧些木炭出来。

地主家三代的三个女人也都围着炭盆而坐,她们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棉裤,穿了棉鞋的脚还踩在脚锣上,盛满的灶灰从锣盖的小孔散发出热量。即便如此,她们的身体依然紧缩着,仿佛是坐在呼啸的寒风之中。

地主的孙女对寒冷有些三心二意,她更关心的是手中的拨浪鼓,她怎么旋转都无法使那两个蚕豆似的鼓槌击中鼓面。稍一使劲拨浪鼓就脱手掉落了,她坐在椅子上探出脑袋看着地上的拨浪鼓,晃晃两条腿,觉得自己离地面远了一些,就伸手去拍拍她的母亲,那使劲的样子像是在拍打蚊虫。

灶间有一盆水浇到还在燃烧的木柴上,一片很响亮的哧哧声涌了过来,王子清听了感到精神微微一振,他就挪动了一下屁股,身体有一股舒适之感扩散开去。

孙喜提了一畚箕还在冒烟的木炭走了进来,他破烂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胸前结实的皮肉,他满头大汗地走到这几个衣服像盔甲一样厚的人中间,将畚箕放到炭盆旁,在地主随手可以用火钳夹得住的地方。

王子清说道:“孙喜呵,歇一会吧。”

孙喜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汗说:

“是,老爷。”

地主太太数着手中的佛珠,微微抬起左脚,右脚将脚锣往前轻轻一推,对孙喜说:

“有些凉了,替我去换些灶灰来。”

孙喜赶紧哈腰将脚锣端到胸前,说一声:

“是,太太。”

地主的儿媳也想换一些灶灰,她的脚移动了一下没有做声,觉得自己和婆婆同时换有些不妥。

坐久了身架子有些酸疼,王子清便站了起来,慢慢踱到窗前,听着屋顶滴滴答答的雨声,心情有些沉闷。屋外的树木没有一片树叶,雨水在粗糙的树干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清顺着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丛青草都垂下了,旁边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听到了一声鼓响,然后是他的孙女咯咯而笑,她终于击中了鼓面。孙女清脆的笑声使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