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第3/10页)

交 谈

马兰像个工人一样叼着香烟,将周林身旁的椅子搬到电表下面,从她的牛皮背包里拿出一支电笔,站到椅子上,将电表上的两颗螺丝拧松后下来说:

“我们有暖气了。”

她从牛皮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大的电炉,起码有一千五百瓦,放到沙发旁,插上电源后电炉立刻红起来了,向四周散发着热量。马兰这时脱下了羽绒大衣,坐到沙发里,周林看到牛仔裤把马兰的臀部绷得很紧,尽管如此她的腹部还是坚决地隆出来了一些。周林看到电炉通红一片,接着看到电表纹丝不动。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左手夹着香烟,右手玩着那支电笔,微笑地看着周林,皱纹爬到了她的脸上,在她的眼角放射出去,在她的额头舒展开来。周林也微笑了,他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如此能干,她让电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同时又不用去交电费。

周林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炽热起来,他脱下羽绒服,走到床边,将自己的衣服和马兰的放在一起,然后回到沙发里坐下,他看到马兰还在微笑,就说:

“现在暖和多了。”

马兰将香烟递过去,问他:

“你抽一支吗?”

周林摇摇头,马兰又问:

“你一直都不抽烟?”

“以前抽过。”周林说道,“后来……后来就戒了。”

马兰笑起来,她问:

“为什么戒了?怕死?”

周林摇摇头说:“和死没关系,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

“我明白了。”马兰笑了笑,又说,“十二年前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手里夹着一支牡丹牌的香烟。”

周林笑了,他说:“你看得这么清楚?”

“这不奇怪。”马兰说,“奇怪的是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马兰继续说着什么,她的嘴在进行着美妙的变化,周林仔细听着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正从这张吸烟过多的嘴中飘扬出来,柔和的后面是突出的清脆,那种令人感到快要断裂的清脆。她的声音已经陈旧,如同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收录机,里面出现了沙沙的杂音。尤其当她发出大笑时,嘶哑的嗓音让周林的眼中出现一堵斑驳的旧墙,而且每次她都是用剧烈的咳嗽来结束自己的笑声。当她咳嗽时,周林不由得要为她的两叶肺担惊受怕。

她止住咳嗽以后,眼泪汪汪地又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随后拿出化妆盒,重新安排自己的容貌。她细心擦去被眼泪弄湿了的睫毛膏,又用手巾纸擦起了脸和嘴唇,接下去是漫长的化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她热爱自己的脸蛋。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搁在茶几上,自己燃烧着自己,她已经忘记了香烟的存在,完全投身到对脸蛋的布置之中。

沮 丧

两个人在沙发上进行完牡丹牌香烟的交谈之后,马兰突然有些激动,她看着周林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

“要是十二年前,我这样和你坐在一起……我会很激动。”

周林认真地点点头,马兰继续说:

“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周林微笑了,他说:

“当时我经常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轮到我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他看了看马兰,补充说:

“是穷困,穷困的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

马兰同情地看着他,说:

“你毛衣的袖管已经磨破了。”

周林看了看自己的袖管,然后笑着问:

“你收到我的信时吃惊了吗?”

“没有。”马兰回答,她说,“我拆开你的信,先去看署名,这是我的习惯,我看到周林两个字,当时我没有想起来是你,我心想这是谁的信,边上楼边看,走到屋门口时我差不多看完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周林问:“你回到屋中后又看了一遍?”

“是的。”马兰说。

“你吃惊了吗?”

“有点。”

周林又问:“没有激动?”

马兰摇摇头:“没有。”

马兰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后说道:

“我觉得很有趣,我写出了一封信,十二年后才收到回信,我觉得很有趣。”

“确实很有趣。”周林表示同意,他问,“所以你就给我来信?”

“是的。”马兰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单身一人。如果我已经嫁人,有了孩子,这事再有趣我也不会让你来。”

周林轻声说:“好在你没有嫁人。”

马兰笑了,她将香烟吐出来,然后用舌尖润了润嘴唇,换一种口气说:

“其实我还是有些激动。”

她看看周林,周林这时感激地望着她,她深深吸了口气后说:

“十二年前我为了见到你,那天很早就去了影剧院,可我还是去晚了,我站在走道上,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有一只手偷偷地摸起了我的屁股,你就是那时候出现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屁股正在被侮辱,因为我看到了你,你从主席台的右侧走了出来,穿着一件绛红的夹克,走到了中央,那里有一把椅子,你一个人来到中央,下面挤满了人,而台上只有你一个人,空空荡荡地站在那里,和椅子站在一起。

“你笔直地站在台上,台下没有一丝声响,我们都不敢呼吸了,睁大眼睛看着你,而你显得很疲倦,嗓音沙哑地说想不到在这里会有那么多热爱文学、热爱诗歌的朋友。你说完这话微微仰起了脸,过了一会,前面出现了掌声,掌声一浪一浪地扑过来,立刻充满了整个大厅。我把手都拍疼了,当时我以为大家的掌声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你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流泪了,我站得太远,没有看到你的眼泪。

“在掌声里你说要朗诵一首诗歌,掌声一下子就没有了,你把一只手放到了椅子上,另一只手使劲地向前一挥,我们听到你响亮地说道:‘望着你的不再是我的眼睛/而是两道伤口/握着你的不再是我的手/而是……’

“我们憋住呼吸,等待着你往下朗诵,你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主席台上强烈的光线照在你的脸上,把你的脸照得像一只通了电的灯泡一样亮,你那样站了足足有十来分钟,还没有朗诵‘而是’之后的诗句,台下开始响起轻微的人声,这时你的手又一次使劲向前一挥,你大声说:‘而是……’

“我们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诗句,我们听到了扑通一声,你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全呆住了,直到有几个人往台上跑去时,大家才都明白过来,都往主席台拥去,大厅里是乱成一团,有一个人在主席台上拼命地向下面喊叫,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大概是在喊叫着要人去拿一副担架来。他不知道你已经被抬起来了,你被七八个人抬了起来,他们端着你的脑袋,架着你的脚,中间的人扯住你的衣服,走下了主席台,起码有二十来个人在前面为你开道,他们蛮横地推着喊道:‘让开,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