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8页)

老鹰起初看见的是一双手,指缝间结满了冰碴。那些闪闪发光的冰碴在融化,顺着白纸一样苍白皱缩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滴水。水珠走过空中,发出一串串绿莹莹的光芒。那双手正伸向老鹰,无声地凝滞在半空,听任阳光舔去那上头的薄冰。冰?老鹰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立即沿着向他伸展的手臂攀缘而上,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个人:孤立无助地站在那儿,悬伸着双手,身上斑驳着湿湿的黄泥,褴褛的黑粗布棉袄上到处在滴水,像一支淋漓的泪蜡烛。老鹰最后看见的是那人脖子上的断茬:沾满了赤赤紫紫的血污和泥土,红癣癣裸露着,有一处地方还撅出了白生生的骨头。但那家伙没有头,没有头!——它是一个无头鬼!它想向老鹰讨要什么。它想要什么?

直到此时,人们记忆的昏冥的天空才又被四年前那个熹微的黎明映亮。他们瞅个空就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添枝加叶地揪出挖掘南塘的纷乱往事。那一段时间正是个农活的旮旯,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就是参加个为了拿工分的集体劳动,也是应应卯磨洋工,大伙儿或拄着铁锨,或用一两根指头碰扶着架子车车把儿,让车架子在轮杠上玩跷跷板;或干脆在树荫里坐下来,一聚一堆。反正也没人管。老鹰已经不出来监工。他吓出了毛病,天天抱着个药罐子喝汤药。有人说他已经瘦成了一把干柴火,一风就能刮倒。但很少有人见到老鹰,他闷在屋里天天闭门不出。他嘴头子上整天挂着破除迷信,可到头来迷信先找他算账。据说他已经开始信迷信,说他还烧了香,向××××神求医问药。尽管接下来老鹰在嘘水村还要颐指气使好些年,但这次惊吓还是惊散了他身体里的元气,栽下了病根,他以后迈过了年过半百的门槛,但同时也迈过了阴阳两界的界限。他死的那一年刚刚五十岁多一点儿,患的是癌症。当年癌症还是个稀罕病,三里五里难得瞅见一个,老鹰罹患癌症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当然很容易就把这怪病和南塘挂上了钩。

人们神秘兮兮小声数说的是南塘诞生的情景。南塘的开挖,不是为了灌溉,当然更不是为了养鱼,而是为了向一个重要会议献礼。这个会议的芳名叫“三级干部会议”(三级:县、公社、大队)。每年的正月初十到元宵节之间的短短四五天里,县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空前热闹,漫流着红旗、红纸和喧嚣的声浪(人声和比人声大几百倍的高音喇叭声),那就是这个会议正旧病复发,年年如此。当时的公社领导脑子被大年夜的鞭炮声炸得洞开,突然想起要在嘘水村村南的这片旷野里开挖一口池塘,向十天后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献礼。(听说这个消息时老鹰激动得一夜无眠,在此后的挖塘工地上,他可以以东道主的身份出现,陪陪上级领导,协调各类事务发号施令,真是风光无限啊!)这个决定传达下来已经是正月初二,初三一大早,大半个公社的人们头发上辞旧迎新的爆竹纸屑还没抖净,就开拔到了这片野地里。他们搬来了一匹匹红布,但不是送给爱美的姑娘们,而是送给一根根光棍,让它们变成红旗,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嘿嘿嘿嘿傻笑。粗树枝摽着玉米秸作墙壁、麦草胡乱一苫作屋顶的窝棚搭起来了。徘徊在这片野地里的寒风们大开眼界,第一回看见蒸馒头的竹笼露天里一屉屉摞得老高,头顶飘拂着乳白的发丝。还有厕所:刨几个土坑,周围扎上玉米秸的篱笆……那些正在为春天就要来临而暗暗窃喜的麦苗被无数只铁锹剿了老窝。土地发出疼痛的呻吟,一层层被掀开:黄土、黑土、砂姜土……接着就像一道抽搐的伤口一样出血了。

见水了。水,大地的血液,从泉眼——被切断的脉管里汩汩涌出。见水的那天是第四天,也就是正月初七,离三级干部会议召开才有短短的三四天。而挖塘见水,工程进展还不到一半,底下的活儿更难做,也更复杂,不但是砂姜土不好挖,不好运,而且水更难弄,只有把那些大地身上冒出来的汁液戽净,才能下得去铁锹铲土。当时还没有柴油机,有四架水车在轧轧作响。那种水车是生铁铸造,两旁伸出长长的曲柄,每侧的曲柄可以插花对站四个人,也就是说,有八个人在昼夜不停地换班搅动一架大蝗虫一般的黑暗水车。光搅水车的人就有六七十个。想想吧,场面壮观到何种程度!“就像一锹铲碎了一个蚂蚁窝,急急慌慌的蚂蚁跟黑水一样横流一凹臼。”这是嘘水村的人们对当时景象的恰切描摹。工地在嘘水村的地界,但嘘水村不但没有便宜可占,而且出勤出工最多,全村的老老少少也算是赤膊上阵,按老鹰的动员令说,是“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向全县人民展示嘘水村大干快上的新风貌”。

公社领导们骑着自行车,一天能来工地上好几趟。他们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动不动就脾气大发,嫌工程进展得太慢太慢,照这个挖法,别说初十,过了十五也不一定有一口池塘光光鲜鲜躺在这一片土地上,好让几十里开外的一个会议大吃一惊(说不定哪个头儿脑子一热还要率领一干会众过来参观呢)。而过了十五,已真正像一句歇后语说的那样:十五贴门神——(过年)晚半月了!在料峭的寒风里,领导们习惯指指划划的手开始抹脑门,他们的脑门急出了细汗。接着领导们开始挽裤脚,并且踢掉了鞋袜,以身作则,和每个公社社员一样走进了冰凌碴子哗啦啦乱叫的薄水里。在豫东平原,“春节”仅仅是一个虚拟的节日,因为大多数年头,过了春节比不过春节更寒冷,正月里才是真正的冬天,而春天温暖的气息要等到半个月后才丝丝缕缕渗进仍能结出霜雪的空气里。水是很冷,但冷有冷的好处,冰凌碴子划破皮肤的时候不再有疼痛的感觉。他们的心里都燃着一团火,都觉着正在干的是一项伟大得不得了的事业,一个个就像被初恋点燃了的小伙子。小小的一处窝凹里,密集了几百上千人,有四条斜斜的坡道向上头运土,独轮车、架子车(当时刚刚时兴)……一刻不停地在吱吱呀呀呻吟,为了加快进度,人们甚至用上了箩筐和扁担。没有谁再走出初具雏形的池塘里吃饭,人们拄着铁锹或者扁担,三口并作两口处理掉炊事员送来的饭食;也没人再把觉当成觉去睡。工地上彻夜灯火通明,困了就轮番去窝棚里歇一会儿,多少年之后,那些被南塘的初冰冻出关节炎并遗留终生的人们,还在啧啧地忆想那一刻的睡眠是多么香甜,几乎是头一挨着什么东西马上就蹿入了梦乡,连个预备的过程都不给你留,甚至有人干着活儿,手脚机械地动作着就已经睡着说起了梦话。工程进展得极其顺利,当那个会议在县城如期召开的时候,南塘,这个初出深闺的女子,已经翠碧地躺卧在旷野里,被几十里外的三级干部会议的会众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议论纷纷。让公社领导们略感遗憾的是,县上的头头脑脑们没有大手一挥领人前来参观,而仅仅是让挖塘事件变作某一位重要人物发出的浑厚声音在主席台上空混浊的空气中震荡片刻,赢来一片无奈、盲目而零乱的掌声之后就被彻底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