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按照树木们达成的规矩,当春天来临,第一个招展满树花朵的应该是梨树,因为梨花雪白,算是没有走远的冬天的跫音(或说是回眸一笑);接着粉红的桃花就开始放肆,一年里能让桃花放肆的时光实在是太短太短,就如一生里女人的美丽一样短暂;而后是大堆大堆的泡桐花,不是开放而是燃烧,一树一树地燃烧,一村一村地燃烧(泡桐树成材快,早已成为这一带村子的主导树种),直指上苍的熊熊火势犹如蓄积过沉过久的愤怒。白中泛出绿头的洋槐花初现枝头时满地的麦子已开始打泡(穗泡),人们即使在清晨也可以不穿夹衣只穿一件单衣服下地干活。洋槐花开后楸树紫红的花朵开始热热闹闹报到。等到麦穗抚平原野,麦芒差不多都想黄梢时,慢腾腾的一嘟噜一嘟噜楝花花苞才不情愿地从尚未成荫的楝树的细碎叶丛中垂露;在一个深夜或者是黎明,楝花携带着湿润的露水悄然绽放,一股清凉而略带涩苦的香气开始徘徊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徘徊在田野,徘徊在整个大地之上,若有所失。可这一年梨花刚谢,桃花未醒,大楝树花却率先开放。提前绽放的楝花香得冷冽,苦得也深厚,有点砭人肌骨的味道。当大楝树开花的时候,村子里其他楝树都光着枝头袖手旁观,仿佛在说:让你逞能吧,让你尽情逞能吧,寒流一来春霜一降你就知道滋味啦!

楝树们的嘲笑不是没有道理,这一年寒流如期而至,虽然没落一场“桃花雪”(三月里还会落桃花雪呢),薄薄的一层比雪还要峭冷的春霜也覆盖了葱绿的麦野;但大楝树对这场寒流不怯不战,顾自开放的一树花朵没有蔫巴,甚至芳香也没有减淡一丝一毫。因为天冷,那些过早光顾世界的灿烂花朵凋零得特别慢,到了其他楝树群起开花的时节,大楝树才意犹未尽地抖抖身子,摇落业已褪去淡紫、徒留苍白的一树细雨一般的纷繁花瓣。粗略算一下,大楝树这一年的花期跨越仲春和初夏,整整延续了仨月之久。

最先发现大楝树变了模样的是习武,而看见变了模样的大楝树底下还站着一个人的则是莲叶。那是个太阳还没翻边的清晨,莲叶两只手端着一只熬药的砂锅走在前头,习武则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后。自从辍学回家,莲叶整天手脚不使闲,家里家外地忙活。他们家的药锅前几天在习武的手下不慎粉身碎骨,而正义恰又遇到了一位自称是“手医”的神医,此人宣称只要是手上的病看见他无不望风而靡。身经百炼的正义当然不会轻易再相信无论是谁的信口雌黄,但不相信不等于不想试一试。正义想试试此人的“祖传秘方”(此人自称)。于是他们不得不暂时求助于拥有药锅的人家,此时莲叶就走在归还的路上。令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像过节的鞭炮偶然发作的中国行为艺术家们自叹弗如的是,嘘水村从极其古老的年月就开始了自己的行为艺术试验,而且巧妙地把行为艺术贯穿进了日常生活,比如借用人家的药锅,归还时里头一定要放一枚生鸡蛋,似乎要取其“滚蛋”的意味来避开病人可能带来的晦气(但也不排除借“规矩”之名变相收取使用费的嫌疑)。莲叶小心翼翼地端着药锅一走动,鸡蛋就在锅胆里滚来滚去发出动听的沙沙声。莲叶倾听着手底下滚蛋美好的歌唱,本以为这一回能撇开习武了,因为她轻手轻脚地走过院门的门洞(一侧的小屋就是习武的“卧室”,总是敞着门)时,他还一动不动深深地沉潜在睡梦的大水里。莲叶常常试图在做某件事情时撇下习武,不是真的要撇开弟弟,而是想跟他捉一回迷藏,较量一番小小心眼。姐弟俩常常为这种游戏沉醉。为了迷惑睡梦中的习武,莲叶先把药锅轻轻放地上,然后才蹑手蹑脚打开院门,这样可以把门吱呀的叫嚷声控制在最低点。莲叶离开老远才敢像平时那样快捷地走路,她甚至心里暗笑了弟弟一次。但令莲叶意料不到的是,她还没有拐上那条通向村里的大路,习武已经边走边扣着夹衣上的纽扣跟了上来。莲叶这一次是真的想自己一个人行动,想拥有一会儿一个人的清静时光;而且她还想让习武香香甜甜多睡一会儿。所以发现弟弟又跟上来时她有点不高兴,打定主意不扭一下头,就像压根儿没看见习武一样,但马上她就后悔了,她怕习武又把纽扣扣得错七差八,上下不挨边。莲叶顿住脚,磨转身看着急急向她走来的弟弟。莲叶嚷:“大清早你不好好睡觉,跟着我干吗?”但习武听不见她的嚷声,甚至没注意她佯装生气的模样。当莲叶放下药锅,扯过他的衣襟正扣纽扣时,习武突然推了她一下,“咿!咿!”习武用一只手向大楝树指去。莲叶没有买账。她的心在习武的那排布纽扣上,再说对习武的大惊小怪她也早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习武很固执,一个劲地推她,一个劲地指给她看,于是她不耐烦地扭过脸来目光顺着习武斜举的胳膊望去——莲叶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看见了大楝树,看见了她天天都能看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楝树换了模样:大楝树披了一树的新绿,新绿之上是厚厚一层绽放的紫花朵。莲叶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她使劲地眨巴眨巴眼,再看,满眼仍是簇簇绽放的紫楝花,而且吸吸鼻子,还嗅到了那种只有紫楝花独有的清苦馨香。莲叶竭尽全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昨天是不是看到过大楝树有异常,有没有垂挂过一嘟噜一嘟噜花蕾。莲花发完了愣,就向大楝树走去。她想看个究竟。她想看看还离开花时节遥遥无期的大楝树发了哪门子昏,为啥冒不愣地就凭空展了叶开了花。莲叶对大楝树开花敏感还因为楝树花能治疗正义的血手病,每年楝花盛开的时节她都要钩回成掐的楝花,一嘟噜一嘟噜揉碎后涂抹在父亲的那双惨不忍睹的病手上。

莲叶还没走到大楝树跟前,就看见了大楝树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是个姑娘,因为几乎是倚着大楝树站在那儿,稍远一点儿就不容易发现。莲叶看那人最多也不过二十几岁,站在大楝树下,缩着膀子瑟瑟作抖,似乎不胜早春的寒冷。她的个头很高,像是个男人,几乎可以用“魁梧”两个字来形容;但又很瘦,给人以瘦骨崚嶒的感觉。她脚上穿着一双手工缝制的在这一带地方已经流行很多年的“松紧口”布鞋,鞋脸上趴满泥点,一看就知道是踏着田野里的露水刚刚进村。莲叶有点害怕,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么高大又这么瘦削的年轻女性。她怯怯地走上前,她说不清为什么没有躲开反而向这位站在大楝树下的神秘女性走去,就像是大楝树伸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臂攫住了她。苦楝花的香气沾着露水,猛地浓郁,凉沁沁的有点噎人。莲叶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看见了一双灼灼放光的奇异的女性的眼睛,看见了因为清晨的薄寒而稍稍发紫的厚厚的嘴唇像楝花的花苞一样悄然绽放,接着就是一角璀璨的白光像是夏夜的繁星像是藏满繁星和阳光的波浪——姑娘笑了,笑得很灿烂。姑娘问:“您家里有病人,需要看病吗?”她的声音柔和醇厚,暗藏一股魅惑心魂的动听力量。那种声音让人一听就想哭,莲叶的眼里噙满了眼泪。“你会瞧病?”莲叶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泪,问话已经滋润了哭音。莲叶还没有完全癔症过来,还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瞧病的大夫联系在一起。莲叶当时没有想也顾不上想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她家里有病人,她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话:“会瞧手吗?”莲叶觉得一旦停止问话,那些成群的性格比暴风更猛烈比雨水更温柔的泪水就要在脸上汹涌恣肆。楝树下的姑娘点了点头,仍然在笑。她的潮湿又晴朗的目光也让莲叶想哭。莲叶想哭,似乎身体深处蓄满了人世间所有可能的悲痛和委屈。莲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她只是咬紧下嘴唇,借助牙齿和嘴唇疼痛的力量来控制莫名其妙的悲痛委屈。透过迷离的泪膜,莲叶看见她的一只手伸向背后,凭空拽出了一只印有红十字标志的仿牛皮医药箱。那是只过去年代司空见惯的赤脚医生背的医药箱,红十字上方还有一行复印上去的某人的白字手迹:为人民服务。但在医药箱出现之前莲叶并没有看见她肩膀上背有东西。莲叶再也忍不住,不争气的泪水探探头溜出眼睛,接着繁密的楝花丛下就有抽噎荡漾,像一缕与花香共存的微风。在莲叶哭泣的时候,树下那个脆润的声音伴随着苦楝花浓郁的芳香再度升起、漾开,每一次停顿的话尾都余音袅袅,像是发源于久远的岁月中一个久远睡梦的清泉:“我家祖传的就是瞧手病,也瞧腰腿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