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眨眼间, 已是到了九月下旬,重阳节过后,懿贵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常常一日中, 大半日都是睡着的。

承乾宫中人心惶惶, 就连四阿哥这样的小孩子动静波及到了,脸颊日渐消瘦, 沉默寡言。

富察舜华进了承乾宫, 正巧遇见懿贵妃醒着, 见四阿哥正在那里侍奉汤药,眼神孺慕, 不由心道造孽。

懿贵妃用完了药,见到她来了, 摸摸四阿哥的脑袋瓜, 叫他退了出去, 只留下白芷紫苏二人, 最后也被她打发出去。

“你能时常记挂着来看我,还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她靠在大迎枕上, 肤色苍白, 阳光打在脸上,如同一尊透明的水晶娃娃, 脆弱易碎。

她自顾自地说着话, 富察舜华就坐在那儿听着, 也不言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其实原本我也不喜欢你,对你处处为难,伙同她人构陷, 你对我,当初,想必也是恨极吧?”

说着,她抬眼,还带着属于佟氏女的骄傲,看向了正呷着茶的富察舜华。

“明明无冤无仇的,我却对你视若眼中钉,肉中刺,步步紧逼,欺人太甚,是也不是?”

富察舜华神色淡淡,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是或不是,你都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不是吗?”

她忽的扬起笑容,“人啊,过多地贪恋不属于自己的,只会让自己更痛苦罢了,你不就是因此,而移了性情,着相了?而后处心积虑,想要打压我?”

懿贵妃一怔,随后偏过头,不敢与她对视,神色间,颇有些怅然若失,“是了,你说的没错。”

“可是得陇望蜀,乃是人的天性。”

“所以当初,你也是因此,因为不甘,你心中的不服气作祟,一步步失去了与皇上的情分。”

懿贵妃这样的例子,可不就是后世所谓的沉没成本?

“以前不论何事,你都已受了惩罚,皇上那儿计较过了,我就不能够再计较,我很清楚,你终归是他的表妹,所以,我愿意识大体,做出退让。”

“往事已是尘归尘,土归土,我不计较了,贵妃也莫要提起才是。”

懿贵妃惊愕不已,微微皱眉,抬起头道:“你……”

她眼神颇为复杂,“我以为你对皇上是有些情意的。”

可听了她刚刚一番话,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理智冷静到可怕。

皇上少年天子,身份贵重,容貌清隽,文韬武略皆是不凡,她及笄后第一次见到,便为他的容貌气度折服,便是惠妃荣妃等人,也曾对其动心过。

然而,她记得,她与乌雅氏合谋,陷害富察舜华的时候,她不过入宫将将一年而已。

“为什么我一定要对他有情到沉沦呢?他值得我如此吗?”

闻言,懿贵妃只觉得颅内轰鸣不已,时时回荡着富察舜华这句话。

他值得我如此吗?

值得吗?

不,不值得。

她转头看向富察舜华,视线所及之人,巧笑倩兮。

“今日的一切,贵妃会告诉皇上吗?”

“自然……不会。”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她还指望着日后富察舜华能够平常对待她的一双儿女,怎会在此时与其交恶?

更何况……

“其实,看到你对皇上无心,皇上却对你动了情,哪怕只是一点点上心,我都觉得心里爽快舒坦。”

一腔真情却被人不屑一顾,寻常待之的滋味儿,也不知皇上何时才能尝到。

“怎么能说无心呢?”富察舜华又是啜饮了一口茶水,“我这人向来做事儿明明白白,人家对我几分真,我便回人几分,这情意,自然也等同此理。”

“总有人说,真情无价,可在我看来,与皇上的男女之情,待价而沽,再正常不过了。”

“他纳咱们入后宫,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大家各取所需,别在感情上牵牵扯扯,难道不是极好?他对我动了点儿心,可我也对他温柔备至啊。”

“他生得好,我只喜欢他的脸就够了。”

富察舜华越说,懿贵妃眸中的艳羡越浓重,几乎都要漾出来柔柔水波。

她低声道:“真羡慕你,如此洒脱。”

“若我能做到你这样,是不是也不会有今日的困境?现在更是命不久矣,皇上薄情,我自以为能得到他一点点真心,拿出我满腔的真情,却不过是如此下场。”

她苦笑着,“我这辈子,就是输在了糊涂二字上,不论是对感情还是家族,皆是含糊混过,到了……”

富察舜华挑眉,微微摇头,“既如此,我也和你说,不对等的感情,少有能长久的,且他三宫六院,即便你是他表妹,又能将你的看重加到几分呢?”

“是,他是皇帝,身份尊贵,通身的容貌气势慑人,世间男子,少有能敌,可他依旧是个男人,也有着大部分男人身上的通病——喜新厌旧。”

“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男人,他不可靠。”

富察舜华的一番话,振聋发聩,懿贵妃不由捂住心口。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爱上一个注定不会爱人的皇帝,想法如何,我不会对你们妄加置喙,但是,你们沉溺于他的温柔时,陷得更深时,就不能想想他的不好?”

“每当我觉得他真的是温柔体贴,芝兰玉树时,我都会想到,告诉自己,他是皇帝。”

懿贵妃听了,失神许久,良久才笑了起来,喃喃道:“你说的是啊,你太清醒了,清醒到,近乎无情。”

“可是,恰恰就是这样的清醒,才是立足于宫中最好的资本。”

她目光悠远,望着窗外,看窗边的盆栽,落叶缓缓而下。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富察舜华扭头,也看向窗外,淡淡道:“说来,这宫中的人形形色色,但如你这般,为情蒙智的,却也少见,与乌雅氏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也难怪,你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起身,作势就要离开,“不与你说了,你身子虚弱,该休息了,我也先告辞了。”

懿贵妃点点头,仍是沉浸于巨大的震动中,还有些失神,“紫苏,将你们靖妃娘娘送出去,我身体多有不便,就不送你了。”

紫苏瞧着自家主子周身的郁气消散许多,心中激动,忙恭敬地将人送了出去,满心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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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承乾宫,富察舜华长舒一口气。

“走,再去一趟阿哥所,等回来了,再收拾收拾,也到了用膳的时间了,正好有日子没见到我儿了。”

天气早已渐渐转凉,北方的天气,秋日来得更早更猛烈一些。

一阵风吹过,富察舜华不禁拢紧了披风,“一场秋雨一场寒,再过个几日,就得换上小毛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