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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能是因为我对他那件皮夹克有较深的印象,几天之后我见到马恩时,不由得问了问他那天早晨走出宾馆的时候是否带了枪。我想他把那支微冲装在皮夹克里贴身带着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的回答是当然带着。“你想看吗,现在我就可以拿出来让你瞧瞧。”他的说法吓了我一跳,因为我面对的毕竟是一个要了好几条人命的家伙。看守们在我旁边站着,他们也突然紧张了起来,扔掉手中的烟卷和报纸,朝他扑了过去。与此同时,我还听到了一只茶杯掉地摔碎的声音。那声音很响,虽然它和枪声毫无相似之处,但还是让我心里一阵发紧。“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你们总不能不让我开玩笑吧?”马恩说,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肥皂。

九号这一天的早上,他出动时确实没有带枪。从陈栓保那里弄来的微冲还放在宾馆的壁柜里。他这次出去是搞枪的,昨天的那支兔枪的枪管有点变形了,用起来恐怕有点不顺手。要想在短时间内把钱弄到,没有两杆好枪是行不通的。有几杆枪放着,即便用不上,心里也踏实。搞枪的任务已经交给范二庆了,但他对二庆办事历来不放心,他决定亲自到二庆住的地方瞧一瞧。

二庆住在摩托城附近的东交民巷,那间民房是马恩租来的。当马恩坐出租车来到这里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他看到了二庆留的一张条子:“我去看录像了。”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学生写的,虽然一笔一画都非常认真,但还是把“我”字写错了,右上角少了那一点。我后来看到了这张条子,马恩说的没错,二庆写得确实很认真,那个“我”字的笔画散得很开,像是用火柴棒搭起来的。房间里凌乱不堪,摩托车零件堆得到处都是,床板上放着一只轮胎,二庆大概是用它当枕头的。还有一条内胎也放在床上,上面画着一个裸体女人。二庆写不好字,但女人却画得很好,也就是说他画得很逼真。

马恩没有在那里多等。出来之前,马恩在条子上又写了一行字:“回来后,速与我联系。”他从那里出来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来到大街上,他又看到了他以前修摩托的那间门面房。房前的水泥地上还是油迹斑斑的,连门前那棵榆树的树干上也满是油污。现在它是一对温州人开的发廊,门口台阶的两侧放着两盆假花。他想进去理理发,他可以一边理发一边等二庆,因为透过发廊的玻璃门,他可以看到东交民巷的纵深处。在理发的时候,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方面等二庆等得很着急,盼望着带枪的二庆快点出现;另一方面,他又想二庆最好永远不要露头,这样他就不得不取消下午的计划。当那个温州女人揭掉热毛巾给他剃胡子的时候,那闪亮的刀锋又激活了他的记忆。他突然想起了陈栓保。他仿佛又听到了陈栓保从树杈上掉下来的“扑通”声。那一下把他的脸都摔歪了。当他们把他拖到一边时,他还没有死透。出于友情,他不想让他就这样歪着脸死掉,试图把那张脸的眉眼、嘴巴弄回原位,但怎么也不能奏效。他现在想着那张摔歪的脸,恍惚觉得他是在挤眉弄眼。“事已至此,拉弓没有回头箭,那就接着干下去吧。”在死牢里,他这么对我说。这天在理发店,他的想法和感觉都有点杂乱无章。从理发店出来,风一吹,脑袋有点凉飕飕的,可这并无助于他冷静地思考问题。

后来他就来到了济州宾馆的门前。他没有立即上去,而是在宾馆大院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又听到了隔壁学校的喇叭声,他知道学生们又要做课间操了。他从宾馆大院出来,在路边走着。“再后来,我就发现我的脚把我带到了学校的门口。”他说。

马恩最后的供词与程普先生的说法是一致的:这天上午,他确实在程普先生的办公室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在和程普先生谈话的时候,他也确实提到了抢银行。

程普先生在济州教育界很有名气,他是个老牌大学生,古典文学的根底很深厚。他原是济州中学的校长,一九八九年秋,他从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时候,这所中学每年的高考升学率在周围的几个县里都是最高的。人们对他都很尊重,这从人们对他的称呼上就可以看出来。在济州的教育界,只有他一个人被称为先生。马恩以前在程普先生手下读书,程普先生之所以能够在几百号学生中,记住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屈指可数的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中的一个。马恩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属于前几名,按说他没有理由考不上大学,可他就是没有考上。程普先生感到很纳闷,他调查了一番,终于搞清楚,他的这名学生在考场上作弊被逮住了。并不是他偷看了别人的试卷,而是他给同考场的一个朋友塞了条子。他的条子刚拿出手,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没收了。在当场的监考记录上,记有这么一笔。程普先生托人找到马恩,要求他回校复读,第二年再考,他拒绝了,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跟着一个朋友学起了修摩托。他从小就喜欢机械玩意儿,他觉得修摩托比上大学好玩多了。程普先生第二次派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开业执照。给他办执照的那个人,是济州的一个实权人物,当初他那张条子就是要塞给这个人的儿子的。来找他的这个人是这所学校的教导处主任,马恩请他喝了一次酒,对他说:“你回去告诉程先生,就说我实在不想念那些破书了。别人想念就念去吧,我是不想念了。但我记得他的好意,日后发了财,我送给学校一辆摩托。”这位主任说,他也劝程先生不要再费心思了,可那个老头就是听不进去。就是在这一次,马恩第一次听说程先生会算卦,那个主任对他说:“程先生之所以要让我来请你,是因为他看了你的生辰八字,看了你的面相,他觉得你命中本有一劫,此劫一过,必成大事。”他的话把马恩说得一愣一愣的。马恩问:“程先生会算卦?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说他准备请程先生算上一卦,看他手头正做的这笔生意能否赚到钱。“他要是算得准,我就请他当我的顾问,我不会亏待他的,我给他提成。”他说。主任连忙摆手,“你可千万不要去找程先生,去了也不要说是我透露出去的,程先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会这个。”可后来他还是让程先生给他算了一卦,算的并不是生意,而是和杨红的恋爱是否会有结果。这是去年发生的事,去年夏天,他从重庆倒腾摩托车回来,路过济州东边的济阳市的时候,在枋口路和京广线交叉口的地下道,他看见了程先生。他看见他和几个老头都蹲在路边,每人前头都围着两三个问卦的人。程先生的屁股下面坐着农民们戴的那种草帽,看上去和旁边的那些算卦先生没什么差别。程先生镶了牙,看上去好像比以前还年轻了。马恩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出他的算法比较别致,他是今天登记你的生辰八字,明天再把结果告诉你。程先生没有认出他,用乞求的口气问他是否也想算一卦。“钱不多的,算一次只要十块钱,你想,十块钱能干什么呢,只能买几把韭菜。”济州一带多山地,山上多有韭菜,当济州人提起“韭菜”一词时,往往是要说明什么东西其实很便宜。他没料到和程先生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见面。程先生的生意很不好,别人前面围的人都比他这里多,他觉得看在师生的情面上,该帮老程一把。他对他说:“算卦的,你只要能说出我想算什么,我就把钱给你。”说这话时,他频频往马路的另一边看,杨红正和二庆在路的那一边等他。他还喊了一声杨红,说他马上就可以过去,再等他一小会儿。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让程先生知道,他要算的就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可老程就是不明白,说只有把生辰八字写下来,他才能算清楚。“我可不是胡算,我得讲点职业道德。”程先生说。他只好把杨红叫过来,让她把生辰八字也留下来。“你明天来取吧!”程先生对他说。第二天他没有去,他准备抽个时间直接去学校找他。他想他肯定会去的,一来他是想知道他和杨红之间究竟有没有戏;二来他想让程先生知道他就是马恩,现在做生意发了财,雇的两个人都是从交通学校毕业的中专生。他想在程先生面前牛气一下。他并不是存心要气程先生,他是想让他知道,是金子总要发光的,而他就是一块地道的金子。几天之后,他去学校找他,学校正放暑假,他没有见到他。这时候,他才知道程先生是利用假期在外面捞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