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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恩说,他之所以一直和栓保来往,是因为他确实从栓保那里赚了不少钱,栓保也确实给他帮过不少忙。他说,去年中秋节前,他弄了两辆走私来的韩国轿车,通过栓保,这两辆车很快就出手了。弄第三辆的时候,倒车的家伙出了个歪点子,让他们先交钱,再提货。他从栓保那里借了两杆微冲,栓保也以警察的身分出面,他们成功地演了一出双簧,只出了一点血,就把车弄到了手。说到这里,马恩话锋一转,说,当然,他后来在生意上栽跟头,也是因为陈栓保。他和栓保私下订有一个协议:栓保替他拉生意,他给栓保提成。栓保拉来的生意,基本上都是公家的。公家要耍起赖,你是没有一点办法的。到后来,许多钱都要不回来,他贷的款无法还掉,栓保的提成和他的几个人的工资又不能不发,加上他本人已经养成了大手大脚乱花钱的毛病,搞来搞去,他就弄了个资不抵债。而这个时候,朋友陈栓保不但不体谅他的难处,反倒三天两头来催要自己应得的那份提成,生怕他卷起铺盖溜走。马恩说,没有办法,他只好白送给栓保一辆“建设-125”,当栓保骑着这辆摩托来找他玩的时候,他每次都想:这个杂种怎么还没有撞死?

当然,谁都能听出来,马恩这样讲,无非是要为自己杀陈栓保辩解。但他那种辩解的效果,又逐渐被他所讲述的血腥的杀戮冲得七零八落了。讲到兴头上,他就开始问我要烟抽。他抽烟不是要让自己平静,而是要用烟提神,以烟助兴,使自己的讲述在血腥中显得更加活泼有趣。

在四月八号的下午,他与二庆、杨红、栓保,驾着栓保从教委主任那里借来的双鹿牌白色吉普车,上了二郎山。吉普车的越野性能很好,爬高落低很有一套,所以,他们一直把车开到半山腰。车是由马恩开的。二庆坐在前排,杨红和栓保坐在后面。到半山腰,他们下了车,开始装模作样地寻找猎物。之所以说装模作样,是因为这山上并没有什么猎物(我后来也上了这座山,在几个小时里,我只见到几只山雀)。无猎可打,他们就边走边说笑话。二庆忍不住先说了一个,他说的就是那个用“肥皂手枪”去抢银行的故事。栓保第二个讲,他刚参加了一次扫黄行动,所以他讲的是一个黄色段子。他正讲着,突然说他的肩膀有点疼。他把肩上的那杆微冲取下来,递给身边的杨红,说:“你替我背一会儿吧。”杨红说你背不动,我就更背不动了。她接过枪,就把它递给了马恩。马恩手里已经有了一杆兔枪,这会儿,他把兔枪交给二庆,接过了杨红递过来的微冲。栓保继续讲他那个黄故事,他刚讲完,二庆就说:“这个段子我一百年前就听过了,我自己也会讲。”他的话打击了栓保的自尊心,栓保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不讲了,”他说,“谁能讲谁讲,老子是来打猎的,不是来讲这种下流段子的。”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又讲了一个。这次二庆没有挑刺,可听完之后,没有人笑。杨红不笑是因为她装作没有听见,可二庆和马恩既然做出了认真听讲的样子,不笑就有点让栓保下不了台了。马恩说,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他这一笑,栓保果然非常得意,连抽烟的姿势都变了,并且不停地弹着烟灰,做出一副很深沉的样子。

马恩是在这之后和他谈抢银行的。如前所述,栓保两次拒绝了他,并劝他不要拿鸡蛋去碰石头。然后,他们继续寻找猎物。在杀栓保之前,马恩表现得非常冷静。在讯问笔录中,记录了他所说的冷静,“我一边走,一边弯腰采摘一些野花。我还给栓保开了个玩笑,说他可以把这些野花捎给他的情人。栓保说,‘给这个送不给那个送,她们还不闹翻天?与其这样,我还不如给花店老板打个招呼,让他替老子发一遍呢。’我恭维他说,你真混成了爷。他说,‘什么爷不爷的,主要是那家伙胆小,你咳嗽一声都能把他吓趴了。’”这段话后来没有进入正式档案,不过档案中装入了马恩接下来说的几句话:“我担心他把事情说出去。不干拉倒,只要干,就非除掉他不行。我想,他甚至会把这事透露给他的某个情妇,让他的情妇去报信,然后领一笔赏钱,两个人平分。一想到这个,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往回走了。离吉普车停的地方不远,有一棵核桃树(这棵核桃树在济州的历史上应该记上一笔。我听济州警方的人讲,这棵树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是那些走投无路而又充满自尊的人上吊的首选之处。前年,有一个被儿媳妇气疯的老太太,也爬上这棵树上了天堂)。现在栓保就朝这棵树走了过去。离树不远,就是一个悬崖。他们都看到在悬崖的下面有几只狗在那里游荡。栓保对马恩说:“看见了吧,那里有东西,值得打一枪。”杨红说那是狗,栓保说,反正看不清,你说它是狗它就是狗,说它是狼它就是狼,“管不了那么多了,让我站高望远来上几枪。”说着,他就开始往树上爬。这个对命运毫无感知的人,因为体型有点胖,爬起来比较费力,就要求二庆在他的屁股上推一下。二庆乖乖地照办了。这时候,栓保放了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屁。二庆站在他的下面,听到了那浑浊的声音,他想开个玩笑,但他最终还是没敢吭声。这个时候,马恩已经把枪举了起来。栓保站在树枝上,回头对马恩说:“把枪拨到连发处,让我美美地过把瘾。”栓保说过这话,就手搭凉棚,朝悬崖下面张望着,好像远处真的有什么猎物。马恩没有把枪拨到连发处,他装作给栓保递枪,把枪口朝向了他的后背。“我先朝他的后背来了一枪,他的腰挺了一下,并没有摔下来。好像还借着子弹的那股冲劲,又往上面爬了爬。我想看看他还能爬多高,就停了一下。他一边爬一边回头看了我一下,好像不明白我在干什么似的。我没有跟他打招呼。我本来是想趁他扭头的时候,朝他的眉心来上一枪的,可他很快就把后脑勺对准了我,好像他的后脑勺比鳖盖还硬,打不透似的。我没理他这个茬,朝着他的后脑勺就开了第二枪。这一下他撑不住了,脑袋一勾,头朝下从上面栽了下来。”马恩接下来的说法,在二庆和杨红那里都没有得到证实,和法医最后的尸检结果也有很大的差异(尸检表明,栓保身上只有两粒子弹)。毫无疑问,这是马恩想象力的结晶:栓保吃了两粒枪子,还没有死,又弯着腰站了起来,合掌朝他作了个揖。马恩说:“两枪都没有打死他,我恼火透了。我就朝他又开了一枪,打得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那样坐着,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让我看着就难受。我一边吩咐二庆去吉普车上拿汽油,一边对栓保说,你就准备着在烈火中永生吧。我拿着那支一直没有用上的兔枪,朝他砸了过去,有几下砸到了岩石上,把枪管都打歪了。二庆往他头上浇汽油的时候,我念及和他兄弟了一场,不想叫他再活受罪了,就又朝着他那鼓囊囊的腮帮子,扣了一下扳机,把他打发到阎王爷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