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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恩他们的逃亡过程有点出乎人的意料。他们开着面的驶出济州城以后,并没有像马恩原来计划的那样奔赴郑州。郑州有马恩的几个朋友,马恩曾对二庆说,他那几个朋友门路很广,可以很快弄到假身份证和飞往全国各地的机票。二庆这会儿已经给自己想好了一个假名,叫范金行。为了熟悉这个名字,他不停地说着“范金行”、“金行”、“行哥”、“老行”,并要求杨红叫他两声行哥听听。他没有注意到,这个时候,马恩已经把车开出了107国道。直到他感觉到了车的颠簸,他才发现车已经在坎坷泥泞的土路上走了很远了。他没有问马恩要把车开到哪里,由于刚才的事干得很麻利,现在他对马恩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他想往哪开就往哪开吧,二庆想。二庆当然不可能料到,马恩现在正绕着小路往回走,要把车开往二郎山背阴的那个山坡。马恩后来对我说,他当时其实完全可以走脱。他当时已经料到公路上会设卡盘查,所以,如果要逃的话,他会由小路间行。没有人料到,他在这天晚上真的会待在济州,而且就待在济州城附近的二郎山。马恩说,一想到警方会沿路设卡,会在车站、机场、港口布控,他就忍不住想笑。又让这小子说对了,案发之后,他所说的上述场所还真的布控了,而与此有关的活动经费(包括事后发的奖金),已经超过了马恩他们抢劫的数目。

通往那个山坡有两条小路。马恩在两条小路的交叉口,曾与栓保联手和从南方来的那帮倒卖韩国轿车的人干过一仗。这个地方经常有人路过,马恩就把车停在了那里,然后,他要二庆和杨红马上下来。二庆问车怎么办,马恩说:“不管它,会有人帮我们处理的。”事实也正是如此,那辆面的最后也没有找到,它在当天晚上就被人开走了,说不定它现在还在济州的大街上拉着客人到处兜弯子呢。

这天晚上,他们就是在山上度过的。在一条山沟里,有一个废弃的水泵房,他们顺着抽水的管子爬了进去。二庆问接下来怎么办,马恩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先在这里躲一天再说。杨红又哭了起来,二庆很烦,心里说,有什么好哭的,烦都烦死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是因为他怕马恩。马恩手里玩着打火机,让那火苗一闪一闪的。二庆不知道马恩在想什么,他用手搂着一个款箱,对马恩说:“我想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马恩没吭声,他将此理解为马恩的默许,就开始撬那个铝合金箱子。他手头有一把螺丝刀,那是他去买汽油的时候顺便买的。为了撬款箱,他不但动用了螺丝刀,而且动用了牙齿,整个水泵房里就响着杨红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二庆发出的老鼠磨牙似的声音。

在预审中,马恩没有详细解释他这天晚上驾车拐回来的原因。不是没有问到这方面的问题,而是马恩的解释非常笼统,笼统到让人觉得他不过是在敷衍而已。他先说自己懒得说那么多,然后又说:“我不想跑了,就这样。想待在那里等死。”我也曾多次问过他这个问题。在最后一次交谈中,他对我三番五次问同样一个问题有点不耐烦了,说:“我是抢过之后才知道自己要做的也就是干那么一下,这不是已经干完了吗?你说呢?”他又把皮球踢给了我。

录音带上记录了预审人员和他的一小段对话:

“说清楚,我们没听清。”

“我不想跑了,就这样。”

“往下说。”

“想待在那里等死。”

“往下说。”

“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说完了。”

“怪了,想死你还跑?”

“……”

“你是知道跑不掉才回来的吧?”

“……”

“说啊,是不是知道跑不出去才拐回来的?”

“不。”

这段对话后来没有进入预审档案,记入预审档案的是二庆和杨红的说法。二庆的说法前后不一,所以只能姑妄听之。二庆第一次说他是想回来自首的,几分钟之后,他又换了一个说法(大概是把刚说过的话忘了),说他就想跟着马恩,马恩回来了,他也就跟着回来了,他想马恩是要在这里喘口气,再接着跑的。第三次,他说是因为害怕,才回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出过远门。”后来,问他别的事情的时候,他又把话题绕了回来,说他反正已经风流过了,见过钱、杀过人了,再往外跑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干脆回来送死算了。在最后整理的时候,二庆的这段胡言乱语被删掉了。杨红的说法同样有点混乱,她也谈到她是相信马恩,开车的是马恩,她坐着马恩的车就回来了。她还说,她相信马恩之所以开车回来,就是想自首。几分钟之后,她又问自首是不是就要减刑。当预审股的人提醒她马恩否认自己是回来自首的时候,她连说不可能,并反问审讯者:“那你们说说他为什么要回来?”

在那个农业学大寨时期修的水泵房里,他们前后一共待了三十多个小时。这期间,马恩和杨红出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四月九号的这个晚上。当马恩对二庆说他想出去看看的时候,二庆以为他们是嫌他在这里碍事,想出去和杨红亲热亲热的。他立即说,自己正想出去淋淋雨呢。马恩对他说:“你就留在这里,你要是想走,也可以走,那些钱你也可以全带走。”二庆以为马恩是在试探他,连忙说:“你说这话,不是抽我的脸吗?范二庆范金行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吗?”他们出去之后,二庆就守在那里,并轻车熟路地又撬了两个款箱。他数了一下,每个款箱里的钱基本上相等,差不多都是八万元,这样算下来,应该是六十四万左右。数钱数了好长时间,当他算好钱的时候,马恩他们还没有进来。他喊了他们两声,又爬出去看了看。他一个人也没有看到。出来一次不容易,他就蹲在墙根屙了一泡,并第一次用钱擦了擦屁股。他想,他以后就可以跟别人吹吹牛了,说自己用钱擦过屁股。如果别人问他好用不好用,他就对他们说:“那东西太光了,得多擦几张才能擦净,当然,除非你用的是旧钱。”

马恩和杨红并没有下山,他们往山下走了走,又拐了回来。马恩心里非常清楚,杨红此时在想儿子。以前,马恩一直怀疑那个儿子不是自己的种,虽然杨红说她知道那是他的,他也不敢全信。这会儿,他想那儿子肯定是自己的,在无边的雨丝中,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儿子的脸庞,长得像自己,只像自己。多天之后,在法庭上,当法官即将宣判他们三人死刑的时候,杨红突然喊了起来,说自己已经怀孕,她的喊声使得律师、法官和旁听的记者都大吃一惊,只好临时休庭。一个小时之后,我见到了她的律师,律师对我说:“杨红是吓糊涂了,她搞错了时间,她确实怀过孕,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从前。她的那个孩子现在已经被工商局的一个副局长收养了。”现在,她和马恩站在雨中的山冈上,当马恩提出陪她再去看一眼儿子的时候,她发作了,对着马恩的胸脯捶打了起来。马恩没有躲开,并且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以便她打起来更方便、更有力一些。如前所述,这个不幸的故事,我并没有从杨红那里听到,她给我讲了她和那个副局长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并且讲得充满快意,可她并没有提到那个孩子。这个故事我最初是从档案中看到的,后来又听马恩讲了一遍。杨红生下孩子之后,因为搞不清孩子到底是谁的,他就叫她把孩子送人。那个副局长的孩子天生是个白痴,就要求要这个孩子。“说不定,这孩子就是我的。”那个副局长说,“不是我的也不要紧,私生子比一般的孩子聪明,我就想要个脑瓜灵一点的小宝宝。”马恩让杨红把孩子送人的时候当然没有说出他的怀疑,只是说他们现在正忙着事业,没有工夫养这个小东西。他想,杨红之所以同意把孩子送人,是因为她当时也不敢咬定那孩子就一定是他的。不过他最初并不同意把孩子送给那个副局长,他的说法是:“送给穷人,也不能送给他,那号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说不定哪一天就完蛋了,不是被政府杀鸡做猴地毙掉,就是被人一刀捅死。”这会儿杨红捶打着马恩,打着打着就哭了起来。她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哭闹,而是小声抽泣,有点奶声奶气的,马恩再次感到她本人就是一个无辜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