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

像二毛这样的渣滓,一辈子不进教室也没有老师会去家访。谁都盼他滚得远一点,越远越好。我相信女同学们都跟我持同一种看法。男生们的看法可能有所不同,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把二毛放在眼里,不管他滚还是不滚,他们都毫不在意。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人只要被别人认定是渣滓,那他就跑不掉了,他干出再勇敢的事,也没有人替他喝彩。譬如,在考场上作弊,二毛在监考人员眼皮底下翻书,别人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一样,按道理讲,他这样做是很了不起的,应该获得人们的尊敬。还说考场的例子,别人作弊被抓住了,人们肯定骂监考人员没有人情味,是个变态者,靠逮别人取乐,领奖金,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面。但只要是二毛被逮住了,那情形就变了,要么没人同情他,要么有人骂他,说他给全班同学脸上抹了黑。有人骂他,那还是抬举他呢,更多的时候,他想挨两句骂,可是没有人愿意费那二两力气。唉,谁让他是个癞渣呢?

一块烧完的煤球可以用来掩盖呕吐之物,一层灰尘可以遮掩明净的窗户,使不良之气不至于散发,使室内的举止不至于被外人瞧见。照此说来,癞渣也有癞渣的妙处,人们有时候还得求助于癞渣。

譬如现在,二毛就成了路通和杨健的救星,先是路通来求二毛,接着杨健也会找上门来。他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二毛肯定知道。二毛是一只蚊蚋,一只臭虫,一只蟑螂,一只蚰蜒,他们清楚这一点。而上述的那些小动物,有着共同的特征,一是外表难看;二是不引人注目;三是它们都喜欢生活在潮湿、阴冷的角落,追腥逐臭是它们的共同爱好。最后这一点很重要,他们以此判断,一切上不了桌面的事,跟男女之事有关的趣事,二毛都会打听得详详细细。一张贴在厕所里的《寻物启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二毛不知道那才奇怪呢。

最先来找二毛的,是路通。夜里十一点钟,路通等父亲睡下之后,溜出了房间。当然他临出门的时候没忘记从父亲扔在客厅的沙发上的衣服里摸出几十块钱。这钱有个用处:一个是打面的,二毛住在西郊的国棉五厂,打的去需要十来块钱,来回需要二十多块;二是请二毛吃顿饭,或者把钱直接塞给二毛,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去。不管怎么说吧,路通的目的是明摆着的:我把钱给你,礼送到,你得替我办事。

路通来到国棉五厂的家属院,突然忘掉了二毛家住在几号楼了。即便在白天,那些楼房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差别,何况是在晚上。路通除了瞎喊一通之外,还能干点什么呢?第二天星期六,接着就是星期天,两天不上课,也就不可能在学校找到二毛,而路通是下定决心非要找到二毛不可。二毛就是一个线头,抽着这根线头,才能抽出整个线球,这是路通的想法。于是,路通就在楼前喊了起来:

二毛,郭二毛——

二毛,郭二毛——

二毛,郭二毛——

考虑到二毛已经睡觉了,他就喊:

二毛醒醒,二毛醒醒哎——

二毛,二毛你可得醒过来呀——

又考虑到二毛可能怕冷,懒得起床,他就喊:

二毛,我来给你送钱来啦——

路通在楼房之间狭长的空地上逡巡,喊叫,后来他的嗓子沙哑起来,喊出来的声音有点像哭腔。哭腔的效果是出人意料的,连路通本人也害怕起来,他顿时觉得自己正在给一个人送葬,或者正在月夜下替人守灵。他突然害怕起来。

二毛的父亲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个中年人,披着帆布上衣,站在一个楼道口微弱的灯光下,朝这边喊了一下:

喂,小伙子,二毛怎么了?不要紧吧?

路通连忙解释说他是二毛的同学,找郭二毛有要事相谈。二毛的父亲只得将他带上了楼。

下面就是这两个人的谈话:

二毛怎么了?他跟别人打架了吗?

二毛不在家吧?

他不是住在学校吗?

学校哪有地方给他住。他要是不在家,那他就是跟人跑了。

跟谁跑了?

这我可说不准,我只能告诉你,班上还有一个女生也失踪了。

跟一个女人跑了?儿子真是长大了。

一个女生。

不还是个女人嘛。那个女人长得漂亮吧?

漂亮。

这不很好吗?反正二毛也考不上大学,早点在情场上跌跌打打,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犹太人的钱包是怎么鼓起来的,赚的都是女人的钱啊。不吃透女人,怎么能把她们的钱赚走呢?

问题是那个女生不喜欢二毛。

那她还跟着二毛瞎跑什么?

是二毛跟着人家跑,而不是人家跟他跑。

路通这么一说,二毛爹就不吭声了。二毛他爹甚至有点紧张了。

他已经十九岁了,二毛爹说,十九岁了。

十九岁怎么了?

怎么了?过了十八岁,出点事就麻烦了。

接下来,二毛他爹显然要问问路通是怎么知道二毛失踪的。当然也要问问路通和那个失踪的“女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既然没能见到二毛,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多待,何况路通还搞不清楚余小蕙是不是与二毛一起跑的。因此,路通想一走了之。

但是,他不能让二毛他爹舒舒服服地睡觉。一想到出租车费白花了,他就很不愉快。得想个办法让二毛他爹为自己的癞渣儿子付点代价。

想个什么办法呢?

路通盯着二毛他爹那张焦躁的脸,想起了他曾经玩过的那把弹簧刀。事情都是那把弹簧刀惹起的,路通想,那就顺便把二毛扯进弹簧刀的故事吧。所以他比划了一个刀子出鞘的动作,对二毛他爹说:

别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能对郭叔叔说,我是来给二毛送钱的。二毛前些日子从我手里买了一把弹簧刀,我现在不想卖了,我想把钱退给他,然后要走弹簧刀,跟当初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郭叔叔,你能不能在屋里找找,如果二毛没有随身带走,就把它还给我。

哲学课本上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书上说这是辩证唯物主义的一条基本原理。看来这是对的,不服不行。现成的例子就有一个,二毛他爹就是癞渣,种下的二毛自然是癞渣。也就是说大癞渣生个小癞渣。

路通这么一说,郭大癞渣就跳了起来。搂住了路通的肩膀,说:小兄弟,咱们有话好话,你要多少钱都行,只是别把这事捅出去。

路通说:郭叔叔你去找找吧,我借你家厕所用一下。

在厕所里,路通感觉舒服多了。他想,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不妨多要几个钱用用。他隔着门,对二毛他爹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