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3/18页)

这些年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这个时代的她们像藻类一样藏在网络里、各种社交工具里,一网下去总能捞上来几个。她们或喜欢他的一头艺术家的长发,或喜欢他哄女人的甜言软语,还或许喜欢他那些永远卖不出去的画,喜欢他千锤百炼的床上功夫。总之,她们会喜欢他,会和他做爱,却不会和他结婚。时间久了,他便也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要给女人做情人的。他根本不应该有婚姻。

记得有个女人喜欢每次都把他叫到她家里做爱,每次做完又让他赶紧匆匆离去。他每次到她家里都不放心地问:“你老公不会忽然回来吧?”直到有一次在她家里做完的时候,他忽然看到阳台的衣架上挂着警服。他惊愕地问:“你老公是警察?”女人忽然诡异地一笑,说:“是刑警,他身上还配着枪。”他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起来的,慌忙披挂好衣服便夺路而逃。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每次都不愿去宾馆,一定要在她家里做爱,为什么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能达到一种濒死的高潮,全都是因为旁边就有一个冒烟的枪口正阴森地对着他们。

还有个女人一见面就要求做爱,甚至连话都不肯多讲,他明显感觉到她其实并不是多么喜欢这件事情,可她就是近于强迫性地要求做爱。后来,他有些怕了她,拒绝再和她见面,她还是一遍一遍打电话要求见面。最后一次,被他拒绝之后,她在电话里忽然号啕大哭,她说自己马上就要三十五岁了,患有子宫增生,医生说她过了三十五岁就再也生不了孩子了。她说,她要的其实根本不是男人,更不是性爱,她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即使这辈子遇不到爱情,不可能和一个男人成家了,她仍然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组成一个家庭,那她后半生也就不会觉得孤独寂寞了。她说,她早已经没别的要求了,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开始主动四处找男人,只为了上床,为了怀孕,即使明知道对方是在骗她也无所谓,甚至主动付开房钱。但她一直没有怀孕,而眼看着年龄越来越大,她已经三十五岁了。

女人在电话里哭了很久,以至于他挂了她的电话很久了,耳边还能久久听到她的哭声。那些哭声像无数血红色的神经末梢在空气中游动着,虫豸一样要从他的鼻孔、他的嘴唇、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钻到他的血液里,要寄宿在他的身体里。

月光惨烈。

源源不绝。

源源不绝的月光正在午夜淹没这个世界。年轻的女人似乎睡熟了,暗红色的桃核散发着釉光,锁在桃核里的花纹是女人的年轮。他起身站在窗前抽烟,窗外到处是粉身碎骨的月光,使这月夜看起来像是白天那白骨嶙峋的背面。

月光一波一波地袭击着他,不断把他冲刷向寂静,寂静,越来越深的寂静,他顺着月光的纹路走进了一种滚烫的寂静。

那时候他七岁,开始上学,总是恐惧于人多处,恐惧和同学在一起玩耍。他迷恋上了植物。每天黄昏放学之后,他独自走过破败的魁星楼,楼角的风铃正在晚风中叮当作响,他迎着一群黑压压的暮钟里的燕子,走出城外。走到旷野里,坐到一棵大树的枝杈上开始画那些野地里的植物。唯有这些不语的植物让他放松。他采集各种各样的树叶和花朵,捕捉各种蝴蝶和飞虫,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压在课本里。从此以后它们便被永远囚禁在了那些课本里,渐渐风干如血迹,花瓣和翅膀变得日益透明起来,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面存着地图一样的骨骼。

春天的时候,他画那些灰败的柳树枝上洇出的鹅黄色;夏天的时候,画那些牵牛花、指甲花、鸡冠花和那些渐渐膨胀的葫芦;秋天的时候,画那些血色的红枣和金色的柿子;冬天的时候,画那些雪地里的鸟爪印和鲜红的鞭炮屑。

那时候他十岁,外婆去世。外婆临死前让舅舅答应继续供他上学,让他将来能自谋一条活路。

那时候他十九岁,对,十九岁。当时他已经在太原的一所轻工业学校读完了四年中专,被分配回交城县做了一名小学美术老师。那时候中专毕业之后就分配工作了,是成绩好的穷人家孩子的首选。舅舅早就告诉他,上大学是不可能的,能供他上个中专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他作为客人,兴奋于终于要逃离舅舅家了。又因为从小画画好,他便考上了这所学校的艺术设计专业。那是1991年。他再次回到交城县的时候是1995年。

年轻的陌生女人在月光里翻了个身,皮肤折射着月光,仿佛满身都是银色的鳞片。床吱呀叫了一声,如遥远的犬吠。地板上的桃核正渐渐长成脸和手,长成一株桃树一样灿烂的植物。

1995年,他再次回到这座北方小县城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搭乘着一艘宇宙飞船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飘荡了四年,但终究还是要在原地着陆。等到他从飞船上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和四年前一模一样,县城的四条街还是四条街,县城中心四层的百货大楼还是全县最高的建筑。这四年的时间就像在时间中挖出了一个洞。人一旦爬出来,它便自动复原了。然而相对于四年前的自己来说,他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四年前的殖民者。他的交城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他还留着一头令人侧目的长发。他主动把“夜来”改成了“昨天”。

那时他住在小学后面破旧的单身宿舍里,每天教小学生画太阳、画月亮、画星星。老教师对他说,工作也稳定下来了,准备找个人结婚吧,一年一年过下去就是一辈子,不知不觉就老了。他想,他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结婚,在这儿结婚了就意味着永远被钉在这里了。他可是要成为画家的。

上课,下课。下课,上课。渐渐地,他连课也懒得备,上课的时候把作业布置给学生,自己就站在教室门口抽烟,被校长抓到好几次。

他开始畏惧每一天的开始,他觉得每个早晨都无比巨大、空洞而陌生。他就是把再多的时间塞进这洞里,仍然填不满它。最好的麻醉方法就是画画。他像小时候一样,背起画板画架到野外写生。马齿苋、蒲公英、荠菜、车前草、苍耳、菟丝子、苣荬菜、瓜子草、繁缕、雀麦还和四年前一模一样,长了一地。就在与这些植物再次相逢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也许,时间是根本不存在的,所谓四年或者更长,八年、十年、二十年,其实都不过是人的幻觉,或者说,一个人的一辈子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幻影。人所看到的自己其实不过是一种光阴的折射。而这具肉身,其实与一株野草没有任何区别,人就是植物,转瞬即逝,死去,腐烂,成灰。然后,另一个肉身会从他成灰的残骸中长出来,长成另一个人形,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