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制碑人(第2/4页)

安平无奈,动了转行的念头。他跟妻子商量时,没想到全凌燕却说,你都枪毙过人了,就是以后不干了,我也害怕你的手,你的手不干净!

安平悲哀极了,在他眼里,罪恶是污秽,他清除污秽,让世间清明,这双手是干干净净的啊。

全凌燕在一个落雪的日子生下一个女孩,安平给她起名安雪儿。哺乳期刚过,她就跟安平协议离婚了。

全凌燕不想要安雪儿,觉得她一岁多了,比铅笔盒长不了多少,实在太弱小了,且一天到晚地哭,像是冤鬼托生的,不喜气,带在身边晦气。这样安平就要了安雪儿,他想身为法警,再找老婆也难,有女儿为伴,老了有个病有个灾,身边不缺端茶倒水的,也算有个依靠。

那时长青的托儿所还没有长托的,家庭保姆也没兴起,安平执行死刑任务时又得离开家,而他一个大男人,伺候孩子不在行,安平便把女儿送到龙盏镇,由母亲抚养着。只要他在长青,周末会骑着自行车,回龙盏镇看望安雪儿。

安雪儿身高的异常,家人很快就发现了。这孩子没筋没骨似的,两岁了还不能站立,羊奶吃了不少,可不见长个儿。同龄孩子有水桶高了,她比一杆烟袋长不了多少;她三岁扶着墙,勉强站得住了,个头也长了点,但也没有两根筷子长;到了四岁,她绊绊磕磕走路了,个头却没高过一只矮脚板凳。及至六七岁,绣娘为了让孙女长高,一天给她吃四顿饭,她这才有炉台高了。

除了身高异常,安雪儿三岁才学会说话。她夜里不爱睡觉,常在黑暗中喃喃自语,说些什么,无人听懂。白天她也不困,喜欢握着一根捅火用的炉钩子,四处乱窜,敲打那些能发声的器物。灶房的水缸、闷罐、酱油瓶和锅,厅堂柜子上的茶壶和糖罐,院外山墙悬挂的各色农具,以及仓房的咸菜坛和米桶,没有不挨她打的。绣娘问她这是干什么?她嘟着粉红的小嘴,说她想听听它们是不是活着。不发声的器物,在她眼里是死了。当然,有时器物没死,让她生生给敲死了,比如玻璃杯、花盆和碗,有的抗不住炉钩子的敲打,粉身碎骨了。为了这,她的爷爷奶奶,不得不将自己最怕敲打的物件看护好,如绣娘随身挂着她做针线用的老花镜,安玉顺则把勋章包裹好,锁进箱子,钥匙须臾不离身。

安雪儿还爱看绣娘给人裁剪婚服,这时她很安静,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出神地望着那姹紫嫣红的布,心里幻想着什么似的,脸颊跟那布一样的鲜润。而到了雨雪天气,别人往屋里躲,她却往外走,伸出舌头接雨雪,说是天上的东西好吃。她平素吃饭少得可怜,也不爱吃肉,可到了除夕、清明和元宵节,喜沾荤腥不说,食量大得惊人!年三十晚上,她一人能吃一盖帘的饺子;清明节能吞下半篮子煮鸡蛋;正月十五能吃三海碗的芝麻汤圆。大家都说这样的节日里,她身上附着鬼魅,她是替它们吃。

龙盏镇人都说安雪儿是精灵,而精灵是长不大的。

在要不要安雪儿上学的问题上,安平和父母的意见是不一致的。绣娘和安玉顺担心她还没书桌高,上学会受欺负,如果再跟不上学习,伤了脑筋,更别指望她长个头了。可安平想女儿即便是侏儒,也应该有文化,她的心灵不空虚,未来才不惧这世上的风雨,坚持把安雪儿送入学校。

谁也没想到,安雪儿上学后,竟成了学校唯一连跳两级的学生。她从一年级直接升到三年级,又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她领悟力一流,记忆力超群。那些课本在别的孩子眼里比砖头还难啃,在她眼里却是香浓的奶渣饼,食之甘美。她十二岁念完小学,十四岁读完初中。龙盏镇没有高中,安平动员她到长青读,可安雪儿说读完高中她也不能上大学,体检时身高不会过关,读了也没用。再说她只爱龙盏镇,不愿到外面去。

安雪儿初中毕业时,身高九十二公分,从此她结束了生长,定格在这个高度。

安雪儿刻碑的本领,无师自通,有如天赐。她十五岁那年,镇子里开鞋店的老杨,被松山地区人民医院诊断为肺癌晚期,医生说他挺不过仨月。老杨像片枯叶飘回龙盏镇,凄然等死。他的家人怕他一口气上不来,连仨月都熬不过,赶紧为他打棺材,做寿衣,选墓地,甚至连出殡用的招魂牌都叠好了。老杨唯一的心愿,是请安雪儿给他刻墓碑,说她是下凡的仙女,他的坟前竖着她制的碑,灵魂定能脱离苦海,翩然升天。

老杨拄着拐杖,面色苍黄地出现在安家门口时,绣娘正给一对新人做婚服。她将老杨让进屋,搬了把带靠垫的圈椅给他坐,端上热茶。当老杨将他的心愿说与她时,绣娘说安雪儿倒是会毛笔字,字也周正,可要让孙女把这样的字刻在碑上,她可没这本事;即便有的话,她个头这般小,哪有力气使凿子?他们说这话时,安雪儿正坐在窗台望云彩,绣娘话音才落,她便回头对老杨说,备好碑石和斧凿吧,我去你家给你刻碑。绣娘愣了,说你没那金刚钻,可别乱揽瓷器活,再耽误了人家。安雪儿不理会绣娘,将目光放回云彩上。她惊诧这一回头的工夫,先前那团病马似俯卧的乌云竟有了生气,支起了两条前腿!她期待着它完全站起,变成一匹奔腾的马,可它终究还是破散了。安雪儿叹口气,回头问老杨是不是属马的,老杨点了点头,安雪儿说,你今年死不了,碑还刻吗?老杨说,不可能,最权威的医生都说了,癌扩散了,最多仨月了,刻吧!

安雪儿答应后,老杨赶紧差儿子进城,买了一块石碑,以及一套刻字工具,各种型号的扁凿尖凿,一应俱全。安雪儿在杨家开始了第一块碑的打制。她不用尺子量,字符的间距却掌握得毫厘不差!她使凿子,如同使了多年的筷子,灵活自如。她瘦小的身体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埋藏下无穷的力气,斧凿在手,如握笔管,轻盈自若!她的头上蒙着一块雪白的纱巾,不然字在碑石上次第绽放,粉尘会像飞蛾一样迷了眼睛。安雪儿俯在碑上悉心刻字时,就像栖息在船上歌唱的夜鸟。

那块碑一周刻成了!碑上的字,遒劲豪放,洒脱大气,带着股飞扬的气势,不像女孩子的手笔,老杨很满意。更让他欣喜的是,安雪儿在碑上给他刻的阳寿年龄,比他料想的多出两年。

老杨也的确多活了两年。他如愿地看到了孙子出生,带着做了爷爷的喜悦,心满意足地去了另一世界。安雪儿刻碑之神灵,自此流传。从这以后,龙盏镇人都叫她安小仙了。那些年过七旬的老人,在预备寿材的同时,也不忘了选好墓碑,嘱咐儿孙,等他们踏上黄泉路,找安雪儿刻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