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双手(第2/4页)

还有一次在南伊岭法场,深秋时令,安平处决一名女犯。这女人因恋上一个有家的男人,而那男人离不了婚,一时糊涂,在食物中投毒,杀了那男人的老婆。她才二十一岁,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长发飘飘。那天风很大,她穿一身火红的衣服,化了淡妆,像个新娘。临刑前她提出两个请求,一是不能打她脑袋,以免毁容;二是给她松绑,她想毫无束缚地走,不然另一世行路艰难。这两个请求,第一个不难满足;第二个实难应允,死刑犯临刑时,没有不被五花大绑的。行刑官拒绝了这女人的第二个请求,安平和另一名法警,将枪瞄向她的心脏,正要扣动扳机的时刻,意外发生了!一条老狼忽然从林中蹿出,奔向那女人。现场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充当法警,吃掉那女人。谁知它在女人背后停下,用锐利的牙齿咬断她手脚的绳索,不等人们将枪口转向它,老狼已绝尘而去。松了绑的女人像一棵旱苗得到了水,挺起腰了。行刑官待她把腰完全伸展开,才悄悄挥下令旗。安平扣动扳机,子弹准确地飞向她的心脏。事后他听说,这女人十四岁前,住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山村。有年春天的黄昏,一头孱弱的小狼出现在家门口,她父亲说这小狼失去母亲,自己还没学会捕食,饿坏了,才循着人烟来乞食。他们把小狼抱回屋,女孩精心喂养它,几个月后它强壮了,他们才把它放归山林。人们说为那女人松绑的老狼,就是当年他们救过的狼!

这样的刑场故事,听得李素贞泪涟涟的,直说天地有灵,说安平的手虽然毙了人,但让他们走得如意,他的手积德了!她亲吻他的手,说它们是她的手套,她的护耳,她的毡靴,总之,都是抵御严寒的物件!

而李素贞讲述的发生在殡仪馆的故事,也令安平感动。他亲吻她的手,说它们是他暗夜中的蜡烛,是严冬中神仙送来的灶火,是他生命的萤火虫,总之,都与光和热有关。

李素贞最初做理容师,跟安平第一次执行死刑任务一样,心情是忐忑的。安平首次从法场归来,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形神不安,吃不下饭,夜夜做噩梦,眼前总萦绕着死刑犯中弹后,“噗——”地倒向沙坑的情景,鼻腔漫溢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李素贞第一次给死者理容,也是同样的感受。那是个车祸而亡的人,他从太平间的冷柜被推出来时,脸上血肉模糊。李素贞用药棉签蘸着酒精,花了四个小时,一点点地清理掉他伤口的血污,然后用温水擦拭尸体,换上寿衣,让他焕然一新地入殓。而她回到家中,足足三天,除了喝点水,一口饭也吃不下去,连日失眠,一合眼就是死者的模样。熬过第一关,到了第二次,她为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理容,看着他微笑的遗容,她的心境平复了,原来死亡也可以这么安详!及至她跟安平一样,经历了几次与死相关的令人动容的事情,她对这个职业的恐惧感,才彻底消失了。

李素贞做理容师的第三年,冰消雪融时节,她为一个因宫颈癌死亡的年轻女人化妆。死者的丈夫是美术老师,深爱妻子。殡仪馆门前停放的棺材,一般都是通红的,而他为妻子备下的却是口花棺材。他在棺材的里外,画满了妻子喜欢的花卉,红百合,白芍药,黄玫瑰,粉杜鹃,紫马莲,姹紫嫣红的,吊唁的人都围着棺材转,说这女人睡在花园里了,到了另一世,起码是个花神。当李素贞要给死者化妆时,美术老师嘱咐她,他妻子不喜欢浓妆,要化淡妆。李素贞点着头,一边给那女人理容,一边跟停尸床上的女人悄声说着话。她说妹子你命真好,你走了,你男人送了那么多花儿,你不是带着春天走了么!我命苦,当家的瘫在床上,怕他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儿,我给他养了鸟儿,养了花儿。鸟儿倒是叫得欢,可那一盆盆花儿,除了玻璃翠,都是干长叶,不开花,要是我家窗台的花儿,也开成你家男人带给你的那么鲜亮,该多好呀。李素贞动情地说着,眼睛湿了。她忍着泪,给那女人化妆。死者被病魔折磨得脸颊凹陷,李素贞给她敷了层淡淡的粉,在凹陷处打上几抹胭脂,她的脸顿时生气浮动,宛如山谷的落霞,有了几分明媚;她又在她眼睑处,涂了浅蓝的眼影,让她紧闭的眼睛中簇生的睫毛,就像一排湖畔的翠柳,充满柔情,不显得突兀;最后她给她的嘴唇,微微涂上唇膏,使它好像美美呷了一口红酒,有了醉人的光泽。她没有在她眉毛上动用眉笔,它们生得实在太好了,又弯又黑,描一笔都是多余的。李素贞给她画完妆,叹息一声说,生活多不公平啊,你生得这么好,日子过得这么和美,老天却叫你去;我生得一般,吃了这么多苦,身体却啥毛病没有,要是我替你去多好呀。可惜老天不会要我,你去能做花神,我去能干啥?当个扫街的?天上也没灰尘呀。李素贞说到这儿,寂静的太平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她以为来了人,四下一看,未见人影,而她再低头望她,发现她的唇角漾着笑意,李素贞叫了声“好妹妹”,热泪奔流。

最奇的事情发生在这女人出殡之后,李素贞家窗台的花儿,居然次第打起骨朵,春风还不浓烈,可盆里的花儿,争奇斗艳地开了,煞是热闹。李素贞的男人欢喜得不得了,直说花神到他家了。

还有一朵花儿,比真的花儿还绮丽呢,那是一枚戒指开出的花朵。

李素贞跟安平好的那年,她的邻居张老太没了。对待那些死在家中的老人,殡仪馆也提供上门服务。张老太八十一寿终,属喜丧,一些家长牵着病弱的孩子来钻棺材,说是可以祛病增寿。办白事的人家,对待这样的孩子,都满怀怜惜,随他们钻棺,可张老太的儿子们却不,非要收人家的钱,钻一次五十块,弄得孩子家长很不高兴。李素贞当时正在屋里给张老太理容,听到外面因钻棺材起了争执,就走向灵棚,劝说张老太的儿子,说是老人家心善,病孩子钻她的棺材,等于帮她暖了炕,她睡在那里,身上就不会有寒气。若是你们做后人的收费,她怕是不会开心的。张老太的儿子非常生气,说你算哪根葱,管上我们家的咸淡了?顶得李素贞哑口无言。

张老太的儿子们没一个穷的,但他们对待母亲,却出奇的吝啬。张老太的男人死得早,她跟大儿子一起过,另外两个儿子出赡养费。张老太有一次想吃鱼,大儿媳阴阳怪气地说,你那俩儿子给的养老费,只够吃素,我只好把你当姑子养,想开荤,就让他们多给俩钱儿!夏天时家家开着窗,张老太的大儿媳嗓门又高,这话被过路人听见,给传了出去,人们哀叹张老太命苦,她含辛茹苦养大仨儿子,怎么都狼心狗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