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马月光(第3/3页)

后来政府收缴了鄂伦春人的猎枪,绣娘就没法上山打猎了。鱼叉她也懒得用了,因为水里的鱼和山上的野兽一样,连年减少,成了黑夜尽头的星空,很难发现闪光点了,渔猎工具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摆设。

安玉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因老年痴呆,不再出现在报告会现场。这时的他成了儿童,忽然可爱起来。绣娘从外面回来,他会拈着她脱下的衣裳,觑着鼻子闻味。若是闻到花香草香和肉香,他会咧嘴乐;要是闻到厕所味和集市的辛辣气,他就撇嘴。他上午通常安静,抱着拐杖,坐在窗前的圈椅里,呆呆地看天,可午饭一过,他就像接到了出征令,开始躁动不安了。他拄着拐杖,一会儿去灶房摸火柴,说他饿得慌,要点火做饭;一会儿又去找雨伞,说要下雨了,爹娘在地里干活忘了带伞,他得接他们回家。绣娘怕他玩火,把火柴都藏起来。而雨伞无论冬夏,总帮他备下,免得他找不到时心急。晚饭后的安玉顺,眼睛异常明亮,这时他会将铺盖用绳子捆起,背在肩上,在院子里驴拉磨似的转圈。绣娘问他这是干啥,他有时说逃荒,有时说迎亲,有时说打鬼子去。他转上两三个小时后,回屋放下行李,站在穿衣镜前,照上一刻钟,把自己看个够,叫一声阿弥陀佛,这才睡觉。龙盏镇人都慨叹,一个战斗英雄,没倒在枪炮下,却倒在了疾病的隘口,真是命呀。

安平不忍看小脑萎缩后痴呆的父亲,所以他探望他,通常上午来,午饭后离开。如果过夜,他不是去安雪儿的石碑坊,就是在酒馆混到夜深,待父亲睡了才回家。安平站在父亲床前,看着他熟睡的面容,默默垂泪。安玉顺去世时,在送殡的队伍中,作为长子的安平没哭,人们背地说了不少闲话。只有绣娘知道,他的泪流干了。

辛欣来作案潜逃后,绣娘连婚服也不做了,虽说夏季是结婚的旺季,来做婚服的人不少。绣娘几乎不着家,骑着白马在山里转。她带着猎刀、吊锅、火种和吃食,有时三四天才回来一趟。从她和白马空前的疲惫上看,她们走了很多路,却一无所获。她回到镇子要做两件事,去南市场给安雪儿买上一篮吃食,放到石碑坊门口,然后到辛七杂的屠宰场,仔细搜寻一遍,连仓房的米缸都不放过。

有一天,绣娘从山里骑马归来,带回两样东西。一个是活物,一只金毛带黑纹的小松鼠;一个是死物,一件千疮百孔的泛黄的白背心。她将松鼠装进笼子,送给安雪儿,想让活泼伶俐的小松鼠,给孙女带来些许快乐。安雪儿出事后,她不忍见她遭了蹂躏的模样,所以将松鼠笼子放到石碑坊门口,便转身走了。

绣娘接着去了辛七杂的屠宰场,她抖着手里破烂的白背心问他,这是你家那孽障穿的吗?辛七杂瞟了一眼,摇摇头说:“那该死的嫌白色丧气,别说白背心,狗东西连白袜子都不爱穿!”

绣娘叹口气,明白她在山里捡到的背心,不是辛欣来丢弃的。她知道再搜寻屠宰场,也是徒劳,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绣娘出了辛七杂的院子,碰到背着药篓、要上山采药的辛开溜。他瞄见绣娘手中的背心,就像饥肠辘辘的人看见了刚烙好的手撕饼,两眼放光,激动得面颊潮红,说:“在老柴岭捡的吧?那是我春天采药扔下的!你捡它做白马的汗巾?”绣娘听了,嫌恶地扔掉背心,气呼呼地说:“我垫狗窝用!”辛开溜抽了一下鼻子,灰着脸走开了。

绣娘讨厌辛开溜,这个逃兵一直以与安玉顺作对为乐。安玉顺没退休前,每隔十天半月的,会去武装部上上班。从青山来的吉普车接安玉顺时,辛开溜常在山路上设置路障,横上两棵倒木,或是从山上推下几块石头。安玉顺失神的那几年,他更是幸灾乐祸,背地喊他安大傻。而安玉顺咽气的当晚,他居然去南市场买了两瓶烧酒,一斤猪头肉,大吃二喝的,把过年才点的红灯笼张挂出来。辛七杂知道后,气咻咻地提着杀猪刀,从父亲的门楣上扯下灯笼,将它当成西瓜,杀了个稀巴烂。

绣娘没心情回家,径直去了南市场,在酒馆枯坐一天。近年来因酗酒而亡的鄂伦春人接二连三,绣娘说过于贪恋酒,会毁了他们的民族,带头不碰酒了。她去酒馆,就是喝茶。日落时分,有人告诉她,安平回来了,他脸色铁青,扛着两袋东西,瘦得像个鬼。他进家后不久,骑着白马出来,马上驮着他带回的东西,先是去了辛七杂家,提了一把杀猪刀出来,然后出了镇子。绣娘听了一惊,推开茶碗,奔回家去。

马厩空空荡荡的,白马果然不见了。绣娘摸了摸马槽的草料,发现它很湿润,证明白马先前还在吃草。绣娘呜咽地叫了一声“儿子——”摇摇晃晃走出马厩。夕阳正好,可她觉得眼前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