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长的声音(第2/4页)

安雪儿从单四嫂的表情上,看出了自己的惊人变化,她期待她能够说出来。语言在此刻就是老师手中的判题笔,虽说她知道自己做对了一道难解的题,可不被打上对号,心里还是打鼓。

单四嫂捶着胸说:“老天爷,小仙,这些天没见,你怎么长这么高了?!石碑坊来了仙人了吧?怪不得我叫门你总是不开!”

安雪儿吁了一口气,说:“哪有什么仙人啊。”

单四嫂指着笼中的松鼠,期期艾艾地说:“难道它就是仙儿?——”

安雪儿摇着头说:“这是绣娘送我的,我正想问问您,它爱吃什么呀?我这几天净喂它馒头渣了,它好像不大爱吃!”

“它要是普通的松鼠,我知道它爱吃啥;要是仙儿,人家吃啥喝啥,咱咋能知道呢。”单四嫂说。

“它就是一只平常的小松鼠嘛。”安雪儿说。

单四嫂说:“松鼠牙齿好,凡是带壳的东西,它没有不喜好的!松子,瓜子,花生,榛子,核桃,对它来说都是亲娘!”

安雪儿点着头,将猪心递给单四嫂。

单四嫂一看,惊喜地说:“单夏最爱吃它了!他没得病前,还说一头猪要是长着七八颗心该多好哇,这是你给我们买的?”

安雪儿如实相告,这是辛七杂送她的。

单四嫂立刻灰了脸,将装着猪心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失落地说:“他给你心,你给了我,他知道了不生气吗?”

安雪儿说:“又不是人心,他生的什么气呢?”

单四嫂红了脸,不再纠缠这颗心,她吆喝单夏停下来,说是再洗刷下去,黑驴就成白驴了。

安雪儿提着松鼠笼出了单四嫂家。

松山地区的冬天,太阳通常很低,低得就像一只吊在头顶的输液瓶,面色昏黄,无精打采。夏天的太阳却不一样了,它经过一个长冬的疗治,再经过一个春天的颐养,丰盈美丽,光芒四射!而且它跟安雪儿一样长个儿了,高高在上!这时节的太阳很有点大管家的意味,山林,河流,庄稼地,道路,房屋,没有一处不见它影子的。安雪儿感觉太阳细心得连她的身高也管,她穿鞋的时候,感觉阳光在鞋底聚集,凝结成一副金色鞋垫,无形中为她增高了。

快到龙脊路时,安雪儿放慢了脚步。这条路是南北两翼人们走动的必经之路,人多,车多,游走的牲畜也多。不用说别的,镇子里的路灯都是单排的,而龙脊路却是双排的。不过这双排路灯,平素只亮一排,只有重大节日和上级领导来视察,它们才同时亮起。若不是节庆,人们见龙脊路两翼通明,便骂,“他妈的上头又来人了!”

安雪儿一踏上龙脊路,就感觉气氛不对。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都在议论着什么。一辆警车从镇政府方向疾驰而来,朝西坡驶去。警车屁股后面跟着三条狂奔的狗,汪汪大叫。狗的身后,远远跟着一群老人。安雪儿诧异,碰见挑着担子卖豆腐的老魏,连忙叫声“魏叔——”打听镇子出什么事了。

老魏跟单四嫂一样,开始也没认出她,他说:“你是外乡来串亲戚的吧?没听说以后再死人,不能用棺材下葬了,得炼成灰,装进骨灰盒?预备下寿材的老人不干了,去镇政府闹,一生气砸了玻璃,我们镇长这个小妈养的,这不让派出所的警察,来抓带头闹事的老人了吗?”安雪儿这才明白,那三条跟着警车的狗,是因为它们的主人在车上。其中两条狗她认得,白蹄花母狗是王铁匠家的,黄公狗是李木匠家的,他们都是高寿之人。

“你咋知道我姓魏?”老魏忽然反应过来,“嗵”地放下担子,定睛看着安雪儿,看出真面目后,咧着大嘴“嗨哟——”叫了一声,上了什么大当似的,拍了一下大腿,晃着脑袋说:“是小仙呀!你能出门了?怎么几个礼拜不见,模样和声音都变了,个头儿也蹿了?”

安雪儿盯着老魏的豆腐担子,木板上那些莹莹欲动的豆腐,把她馋坏了,虽说早饭她吃了一碗粥,两个馒头。她放下松鼠笼,掏出钱对老魏说:“我想吃两块豆腐。”

老魏从兜里扯出一只塑料袋,吹开袋口,用木铲撮了两块装进去,递给安雪儿说:“小仙好久没吃我的豆腐了,白给你吃!”

安雪儿也不客气,把钱揣回去,接过豆腐,站在路上吃起来。她吃出一股拉风匣的声音,呼呼直响。眨眼之间,两块豆腐落了肚,塑料袋里只残留着豆腐溢出的一汪乳黄的汁液。

老魏是对眼儿,他的黑眼仁儿平素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半个身子躲在眼角里,可是他瞪眼时,黑眼仁儿就像一对蜜蜂飞出来了,这时的老魏看上去很有神采。他见安雪儿飞快吃掉两块豆腐,瞪着眼问她,还想吃吗?安雪儿盯着他的黑眼仁儿点点头。老魏豪迈地说,想吃的话接着吃,我一分不收!

安雪儿真的没吃够,她吃得太快,顾不上品咂。而人的喉咙像山谷一样幽深,好食物得细嚼慢咽,美味才会传扬。既然老魏舍得她吃,她便有机会让这样的山谷豆香气四溢。她自取豆腐,又吃了三块。这回她吃得慢,吃得美,软糯细腻的豆腐在她口中,是柔情似水的白娘子,由着她的舌头恣意品咂,直到软得化成泥,彻底被征服,她才送它们入腹。吃完豆腐,安雪儿只觉齿颊留香,余音袅袅。看来香气跟钟声一样,涤荡心扉,经久不散。

老魏目不错珠地看着她吃完豆腐,像是被噎住了,“呃”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安小仙,你这么吃下去,我敢说,你得把自己吃成一头奶牛!”

龙脊路上的行人,本来议论着老人们围攻镇政府的事,人们瞧见老魏跟个陌生姑娘说话,以为他从外面领来了相好的,都凑过来。当他们发现那是长高了的安雪儿时,无不惊诧。他们告诉她,明年八月一号以后,亡者必须送到青山县火葬场,棺材一律销毁。他们忧心忡忡地问她,人死后挨烧时疼吗?人化成灰后,进了骨灰盒,是不是就不能转世了?

“人死如灯灭,转世个屁!”老魏说,“及时行乐吧!”

老魏是镇子的一个异数。他以前是青山县机修厂的车工,结婚不久,和他的女徒弟搞上了,被人在车间撞上。那时生活作风出了问题,是天大的事情,他被开除公职,老婆也跟他离了婚。老魏丢了工作,名誉扫地,在青山县待不下去,就到龙盏镇生产队,跟喂牲口的住在一起,赶马车挣工分。一到年终分红,他得了钱,就跟鹅似的,亢奋地伸着长脖子走了。十天八天后,他又像遭了瘟疫的鸡似的,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人们都说,他那是进城寻欢去了。生产队黄摊儿时拍卖牲畜,老魏买了头驴,又在北口买了个带院子的房子,做起豆腐。他做豆腐的手艺,还是在生产队跟郝百香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