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格罗江英雄曲(第3/5页)

安大营为了照顾林大花的感受,每次去红日客栈,总要穿浅色衣服。如果季节好,他会顺路采把野花,说是给表弟葛小宝的,可谁又能相信呢!葛小宝是个淘气包,无论冬夏,总爱攀着梯子,坐在客栈屋顶的烟囱下,用弹弓打空中飞翔的鸟儿。所以你走在云水街,有被空中坠落的死鸟击中的危险。

安大营一带野花来,林大花就撇着嘴说:“给男孩子送野花,不是教他学坏么。”安大营便将花儿往她怀里送,说:“那你就养着吧。”一旁的老板娘刘小红看见这一幕,总要揶揄安大营:“你采的尽是小碎花,没有大花,人家怎么愿意养!”林大花这时会得意地“哼——”一声,说:“没有小花,哪有大花!”松开手,接过野花,低着头,直接去灶房,找花瓶栽花去了。刘小红会对着林大花的背影说:“瞧瞧,现在就向着人家啦!”

林大花栽好野花,喜欢将它摆在收银台上,仿佛要给俗气的金钱往来,增添点芳菲之气。

安大营在烈士陵园跟祖父说心事时,曾问过他:一个小伙子心中有两个姑娘,是不是很不男人?唐眉和林大花,是他爱情呼吸的左肺和右肺,缺一不可。不过最初在他心目中,她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后来唐眉做了汪团长的情人,这两个人便乾坤颠倒了,唐眉坠落凡尘了,林大花因之显得清隽脱俗,如在云端。可是很奇怪的,他每次见着唐眉,她眼里自甘堕落的神色,她疲惫的容颜,她越来越显沙哑的声音,依然那么令他心痛!

安大营还在祖父墓前问他,为什么现在当兵的,不像你们那个年代有豪情壮志了?为什么有抱负而洁身自好的团长,最终没有得到重用,而李奇有团长这样的酒肉之徒、平庸之辈,却能平步青云?一旦边境起了冲突,这样的团长能率部打胜仗吗?祖父不语,他当然是不语的——他和他那个世界,毕竟硝烟散尽。但就是这个沉默的世界,却给安大营一种无声的力量。

安雪儿出事后,安大营跑到祖父墓前,伏在汉白玉墓碑上,痛哭了一场。他问祖父,辛欣来这种人间恶鬼,如果被他捉到,打烂他的狗脑袋,算不算违反军纪?他的话音刚落,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过,留下“呀呀——”的叫声。安大营抽泣着说:“呀呀——什么意思?答应还是反对?”

安平押运枪支出事被解职,他回到龙盏镇骑着白马进山搜寻辛欣来的那天,第一站去的是驻军部队,他不放心能拿到枪的侄儿。野狐团门口站岗的哨兵,把安大营叫出来后,安平牵着马,沉默着,带着他一直走到格罗江畔,然后对安大营说:“记住,你就是再恨那小子,也不能打枪的主意,一家人不能因同一件家伙犯事!伯伯这把年纪了,无所谓了,你年轻,前程无量,千万不能犯浑,要不对不起你爷爷的在天之灵,你得给我保证!”安大营看着伯父的眼睛,低声说:“我保证。”安平嫌他的表态不够坚决,让他对着烈士陵园方向行军礼发誓,安大营犹豫了一下,转了身,朝东南向祖父陵墓的方位,行了个军礼。因为他的手颤抖着,这个军礼像败军的旗帜一样摇摇欲坠,安平上前帮他矫正了,含着热泪说了声“好孩子——”跨马进山了。

那夜猫头鹰不祥的叫声,将安平带出深山。次日薄暮他赶回龙盏镇时,在北口辛七杂家屠宰棚外的草垛前,遇见抹着眼泪的葛小宝。安平问他怎么了,他说爸爸偷着给他报名上学了,他来气,用弹弓打碎客栈一摞碗,被爸爸揍了一顿。他委屈地说:“爸爸原来答应我十岁上学的,我今年才八岁!我干娘说,他这是不讲信誉!干娘还说,他扇我耳光没事,顶多把我打迷糊几天,可他不该踢我裤裆,干娘说被踢了裤裆的男孩,长大了会成虾米腰!”刘小红喜欢葛小宝,认他做了干儿子。安平对葛小宝说,你干娘那是吓唬你呢!男孩子从小哪个不被踢裤裆?他说自己小时淘气时,父亲不能用腿踢他,也没少用拐杖捅他裤裆,他没成虾米腰,小宝自然也不会!葛小宝破涕为笑,他告诉安平,绣娘嘴歪了,住进卫生院了,他姑姑姑父从古约文乡过来了。安平大惊,他知道安泰夫妇回来,母亲一定病得不轻。都不用安平打马,白马驮着他直奔卫生院而去。

绣娘被抬进卫生院时,意识丧失,嘴斜眼歪,甘芷生一看情形不妙,一边让人联系车辆转院,一边给唐镇长打电话。绣娘是老英雄的遗孀,甘芷生觉得这事得上报政府。在等待青山县派来的120急救车的时候,甘芷生怕绣娘万一性命不保,她的儿子都不在身边,自己会落埋怨,赶紧打电话通知他们。安平独自搜寻辛欣来去了,深山没有手机信号,甘芷生只联系上了安泰。

绣娘被送到青山县人民医院后,立即做了脑部CT扫描,还好,她只是轻微中风。还没等医生用药,她就苏醒过来了。不过她的嘴像上弦月那样歪着,吐字艰难。绣娘对赶来的安泰说,她不喜欢青山县,死也要死在龙盏镇,坚持回去。安泰不答应,她就发出蒙冤似的无望呐喊。为稳定她的情绪,利于康复,医生们经过会诊,答应她只在县医院住三天,然后回龙盏镇继续治疗。绣娘答应了。

安平见到绣娘时,她能拄着拐杖,在卫生院的院子里,磕磕绊绊地行走了。那副榆木拐杖,还是安玉顺拄过的。他去世时,家人说要把这副拐杖烧掉,给安玉顺带走,绣娘没同意,她说不希望老伴在那一世还瘸着,再说拐杖在身边,也有个念想。这副拐杖绣娘用着比较长,所以在底部锯去一截,但安平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它被父亲用了一生,被磨得光滑如玉,别的拐杖没有这种光泽。

绣娘的嘴巴依然有点歪斜。在落日时分,这种表情,很有点嘲笑夕阳的意味。她见着白马,热泪盈眶,一步一挪,到它跟前,嘴唇哆嗦着,吃力地说:“没白给你吃好草,到底把我儿子带回来了哇——”绣娘哭了,安平哭了。白马也呜咽着,它大概想不通,为什么安玉顺留下的拐杖,绣娘又用上了?

三天后绣娘出院了,安平在龙盏镇陪伴母亲,让安泰夫妇回古约文乡去了。很多时候,母子俩对坐着,看着彼此的眼睛,一言不发。绣娘试图拈起绣针缝制婚服,可她的手不听使唤了。她每日都要拄着拐杖,到马厩和白马待一刻,这时马厩会传出低沉的呜咽声。安平不知道这是母亲的呜咽,还是白马的呜咽。老去的白马和垂暮的母亲的呜咽,是那么的相似!

这日黄昏,安大营提着一篮李子探望奶奶,他看上去神色黯然,只坐了一刻,说是执行任务,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