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旧货节(第3/5页)

那次哭丧,他们没得着一分钱不说,还受尽凌辱。也真是怪了,牟守财发丧后,牟家连遭不幸。就在当年,牟家的儿媳,产下的男婴是个死胎;牟守财的老伴,被门槛绊倒,跌掉了三颗牙齿;最不可思议的是牟守财的女儿,有一天早晨起来,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牟家将这一切怪罪到辛开溜身上,要不是他喝掉长明灯的油,他们家仍是光明的。一有不幸,他们就找辛开溜撒气,揍他不说,还往他身上撒尿,让他吃狗屎。及至牟守财的女儿失明,他们要拘走辛开溜,让他做她的拐杖,服侍瞎子一生,辛开溜的父母,只得把他卖掉。怕牟家人找到儿子,他们把他卖到了遥远的北方。

辛开溜记得,买主领走他的那天,送来一担白米。对于一个在饥荒年月,连糙米都吃不上的堕民之家来说,那担白米就是阳光,瞬间照亮了晦暗的日子。辛开溜的哥哥和妹妹站在米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米,口水横流;而他的父母只是看了一眼米,便走到水缸前,一瓢一瓢地喝凉水,好像他们身上起了火,要用凉水浇灭似的。辛开溜被人领走时,家人的目光都不在他身上。可当他出了家院,身后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家人的哭声无比悲切,泣血似的,他一生都忘不了。

那时来到江浙一带的北方商人,运来的是大豆和煤炭,换走的则是茶叶和丝绸,辛开溜就是被一个来自哈尔滨的茶商买走的。他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了鹤立镇开煤窑的好友罗掌柜,做他家的马童。

罗掌柜是个大烟鬼,五短身材,罗圈腿,黑黑的脸,翻卷的鼻孔,长着一对招风耳,两颗大龅牙。他看上去青面獠牙的,心眼儿倒不坏,待挖煤的工人很友善,吃穿皆管,工钱发得还多。他喜欢马,有专门的养马人。马厩里的七匹马,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讨厌白马,说白马要是跑起来,幽灵似的,让人害怕。他养的马,都是枣红色。辛开溜做马童,得到的工钱比挖煤的少。但他对工钱不在乎,只要吃饱就行。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能吃三个窝头,两海碗的白菜炖豆腐。他来鹤立镇不到半年,就长高了一头,脸色也红润了。

鹤立镇人口不多,冬季漫长,与苏联隔江相望。辛开溜在萧山只见过两次零星小雪,到了这里,才知道雪是北方的常客,十天八天就来一场。罗掌柜喜欢雪后骑马,马蹄在雪地留下的蹄印,在他眼里是冬天的花朵。一到雪天,辛开溜就要和养马人早起喂马,理顺马的鬃毛,并擦亮每一套马鞍马镫。罗掌柜骑马,有点选妃的意思,走进马厩,看哪一匹马精神好,仪态好,就骑哪一匹,而且他骑马时,总是一袭黑衣。白雪,枣红马,黑衣,让辛开溜梦境中的故乡,变得越来越虚幻。他甚至庆幸茶商把他卖到了这里,他不用哭丧,有了温饱,而且能看到壮美的景色。

辛开溜在鹤立镇的太平日子只过了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人携废帝溥仪成立了满洲国。转眼之间,鹤立镇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把炭矿开采权拿到手中,成立了满洲炭矿株式会社,日本宪兵队和关东军守备部,也驻扎在了鹤立镇,罗掌柜的煤窑,一夜之间,变为别人的金窟!他愤懑难耐,大烟抽得更甚,也不骑马了,夜里常常盘腿坐在炕上,枯坐到天明。最终他拿出手中的钱,一部分遣散工人,一部分给了老婆孩子,自己带着一小部分,在一个雪后的早晨,骑着一匹最健壮的马,绝尘而去。他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他的老婆罗张氏哭得死去活来,说罗掌柜跑了,跟休了她一样!不叫一儿一女羁绊着,她干脆吊死算了!罗张氏小脚,本来走路就飘飘摇摇的,没了掌柜的,她头发白了多半,脸颊青黄,神思恍惚,走路更加不稳了,就像出水的鱼儿,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她把三座房子卖掉两座,只留最小的一座,说是不能离开原址,罗掌柜万一有天回来,找不到家会着急的。她恨马,是马带走了她掌柜的。她把马卖掉,一匹不留,马厩由辛开溜打扫出来,做了仓房。她最终留在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厨娘郭嫂,另一个是辛开溜。

辛开溜被日本人抓走做劳工,是在罗掌柜失踪后的第三年。那年春天,罗张氏差他去城边卖猪仔的贺家,抓两只小猪来养。辛开溜记得那是个雾气沉沉的早晨,他吃过早饭,怀揣着钱,拎条麻袋,走向城外。雾气让太阳成了游魂,踪影难觅,路上的行人,也都鬼影似的。一直到他快出城了,大雾方散,太阳露出隐约的脸庞,他望得见贺家的灰瓦房了。因为早晨喝的稀粥,辛开溜内急,未等到贺家的茅厕,就站在路边方便。他刚解开裤带,一辆从城外驶来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他身后,有人从车上跳下来。未等他回头,他的腰眼儿,被刺刀抵住了。辛开溜自知插翅难逃,坚持把尿撒完。不过撒得哆哆嗦嗦的,尿水淋漓,好像没有尽头。

他被挟持上那辆车后,发现车篷里已有七八个壮汉了。从他们惊恐绝望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也都像他一样,突然被抓了的。车篷捂得严严实实,几名持枪的鬼子对着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他们看不见外面的风景,但能闻到春天的草香。有个蹲伏在角落里的黄脸男人,最终没能忍住,叫着老婆孩子的名字,啊呜啊呜哭起来。不过他只哭了一两分钟,就不敢哭了。因为一名鬼子,用刺刀抵住了他胸口。雪亮的三菱刺刀,就像无声的死亡通知书,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中午,辛开溜他们被带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后来他才知道,那里是勋山要塞,距东宁镇很近,一江之隔是苏联,关东军正在此修筑工事,需要大批劳工。劳工中除了战俘和以招工名义被骗进来的人,就是像他一样,被强行抓来的。被抓的劳工,有种田的,卖柴的,还有锯缸锯碗的匠人。最离奇的是,有个摆摊算命的,稀里糊涂的,也被抓了来。劳工们晚上回到工棚,最爱拿他开涮:遭这么大的难,你怎么就没掐算出来?

辛开溜每天天不亮就离开工棚,去地下工事干活,太阳落山才归。他做劳工的那两年,觉得自己成了半瞎。他侥幸逃出,是因为飞机场的修筑,他从地下工事转移到了地上。虽说四周有铁丝网阻挡着,监工看管也严,但能看见太阳,让他有回到人间的感觉。有一次他去铁丝网旁解手,忽然发现,外面的草丛中有个放羊的汉子!辛开溜如遇救星,央求他把铁丝网剪个洞,他想逃出去。放羊的汉子说他手上没钳子,得下次带了家伙才行。辛开溜把这消息,悄悄告诉给和他知近的两位工友,三人商量着如何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