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润的春天 花匠的孙女(第2/5页)

保润对这些附加条件有点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场电影,又不是去结婚,哪来这么多麻烦?柳生皱起了眉头,这怎么是麻烦?人家这是给你机会,她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机会不是越多吗?保润认真地问,有什么机会?柳生发出一声怪笑,拍拍保润的肩膀,你跟我装傻呢?你想要什么机会?你想要什么机会,就去创造什么机会么!

剩下的一个细节让保润有点担心。是滑旱冰的花销。以前他去过文化宫的旱冰场,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宫方面严防顾客的偷窃行为,旱冰鞋的押金贵得离谱。保润手头拮据,所以他问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现在押金多少钱?柳生看出他的尴尬,你是没有钱吧?没有魄力是大事,没有钱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点?保润爱面子,涨红了脸说,谁说我没钱?钱算个屁,我妈的小盒子里最近很多钱,她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气不好,天空阴沉,郊区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见仙女头上戴着一个手帕叠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衬衣,蓝色牛仔短裙,背着个硕大的书包,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候车上学的女学生,打扮寻常,但仍然美丽。他还是头一次在医院之外看见仙女,莫名其妙地胆怯了,自行车在公路中央打了几个圈,终于滑向汽车站台,去工人文化宫?他说,上来吧。

他记得很清楚,仙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她毫不掩饰对一辆半旧自行车的嫌弃。骑个破自行车去工人文化宫?开国际玩笑,屁股都要颠碎的。她用一种受骗的眼神瞪着保润,闹了半天,你没有摩托车的?你没有白头盔的?

保润愕然,什么摩托车?什么白头盔?

你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你到底是不是?你家的摩托车哪儿去了?还有头盔,早就说好的,我要戴白色的头盔!

原来还有更多的稀奇古怪的条件。保润知道柳生玩了鬼,她不是受了骗,就是认错人了。保润又羞又恼,赌气宣称他不是罗医生的儿子,是罗医生他爹。保润说,我没有摩托,只有自行车!你到底去不去工人文化宫?我数到三,你不去就算。一,二,听好,听好没有?马上就到三啦。

她看上去有点犹豫,手指含在嘴里咬着指甲,目光忽明忽暗的,很快作出了一个建议,你笨死了,没有摩托不会去借一辆?跑一趟井亭医院么,摩托又不稀奇的,女病区就好几辆!九床的弟弟有摩托,三十六床的丈夫也有摩托,医生的摩托就更多了,罗医生的那一辆最漂亮最威风,白色雅马哈,进口的,就停在花园里,你认识罗医生吧?去找罗医生借一下。

那让罗医生带你去吧。保润狠狠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离开公共汽车站台。骑出去好远了,他忽然听见身后刮来一阵异样的风声,一回头,发现仙女追上来了,仙女在追他。她跑得很急很快,呼呼地喘气,书包里不知什么东西琅琅作响,那张狭小精致的脸孔被细雨淋湿了,闪烁着一圈愤怒的白光。她的表情以及奔跑的姿势,像是要奋勇缉拿一个可恶的罪犯。保润被追得心慌,放慢了速度,以为她会说等一等,等我一下,但是她偏偏不说话,保润只好主动停下了自行车,你还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那只硕大的书包琅琅作响,朝保润的脑袋飞过来了。

她不知在书包里塞了什么东西,保润虽然及时闪避了,但左侧肩膀还是被砸得发麻了,哐当一下,自行车应声卧倒在公路上。他从来没有遭遇过一只书包的袭击,谈不上危险,羞辱感却很强烈。书包里滚出一只可口可乐的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水。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瓶子朝她抡过去。仙女的身手很灵巧,跳一跳,躲过保润的还击,再一跳,跳过了自行车,自行车被她用作一道天然的防线,她站在防线那一端,叉着腰怒视保润,怎么样?你敢打我?谁让你拿我瓶子的?给我放回去!

她一向懂得先发制人,脸上有一种夸大的复仇的表情。因为剧烈的运动,她幼小而结实的乳房在衬衣下逸出动荡的曲线,那曲线上也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许是被她的愤怒所感染,他竟然顺从地把瓶子塞回了书包,但是,她不依不饶了,你来,骗子,来打我呀!她指着他的鼻子叫喊着,告诉你,敢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她的眼角边挂着一朵泪花,泪花很小,但是很晶莹。保润愣在那里,看那个少女的脸上风云变幻,眼泪稀释了她的愤怒,多了一点委屈,多了一点怨恨,因此那张湿润的面孔显得新鲜,别致,甚至有一点性感。他说,你嚷嚷什么?是你打我的,我没打到你。她说,没打到不代表没打,那是你笨,你活该!事情至此显示了初步的公平。保润骑上了自行车,说,好,算我活该,我找柳生算账去。

对于保润来说,这条公路暂时失去了公路的意义,公路现在通往荒凉,通往隔绝。他被柳生蒙骗了,或许她也是受骗者。保润骑车骑得很慢,脑子里考虑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去井亭医院,还是去电影院,或者干脆回香椿树街找柳生算账?他没有主意,无论去哪儿,都不是他的计划,一个好日子突然崩溃,他不知道这一天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了。

他看着公路,觉得这条公路显示出从所未有的寂寞。路边的春色被尘土覆盖,一场两场雨水下来,春色洗不干净,反而显得有点脏。九公里路碑处有一棵老榆树,春天以来乌鸦频频造访,它们栖息在老榆树的枝头,用一种刺耳的噪音来宣传春天的美妙。春天其实不一定是美妙的。他记得去年第一次搭车来看望祖父,恰好也是四月阳春,回家时他步行经过九公里路碑,看见一群人围在路碑四周吵吵嚷嚷的。有个男人躺在老榆树下,死了。他至今还记得那截被绞断的麻绳,大约有一米长,蟒蛇般地爬过死者的蓝白条病员裤,蛇首垂向草地,蛇尾拖曳在死者的小腹上,那个男人两只赤裸的脚掌朝向公路,灰黑色的,沾满了泥浆,远看像两朵野生的大蘑菇。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几乎忘了被甩在路边的少女。他放弃了,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他先是听见那只书包琅琅的震颤声,然后仙女急促的呼吸声又追上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嘴里发出了必要的警告,再敢耍泼,我对你不客气!她依然不言不语,只是呼哧呼哧地追逐他的自行车。自行车后部猛地一震,车龙头晃了起来,他知道她上车了。他冷笑一声,自行车你也要坐了?谁允许你上来的?给我下去!她不理睬他,用一根手指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捅了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给你个面子,好好骑你的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