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2/5页)

沪生不响。两个人吃闷酒,阿宝再叫两瓶啤酒,想不到眼前一亮,兰兰走进了饮食店,浑身香风,阿宝一呆。沪生看手表说,迟到两个钟头了,还来做啥。兰兰笑笑,身上山媚水娇,一件绯红四贴袋收腰小西装,金边包纽,内里一件肉桂色圆领弹力衫,玄色踏脚裤,脚下一双嫣红漆皮金跟船鞋。沪生说,忙出忙进,像捉“落帽风”,准备到哪里一天为止。

兰兰笑说,差不多了。阿宝说,长远不见,新娘子一样了。兰兰说,阿宝太坏了,见了面,闲话里就镶骨头。沪生说,先坐。阿宝倒了一杯啤酒。

兰兰坐下来。沪生说,让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兰兰拍一记沪生说,难听吧。沪生说,具体时间呢。兰兰说,酒水定到下个礼拜,先拍照。沪生说,人民照相馆。兰兰说,是到静安公园,拍彩照,香港特地带来了富士彩卷,比上海便宜,颜色好。阿宝说,越听越糊涂,啥香港,酒水。沪生不响。兰兰吃了一大口啤酒。沪生说,兰兰自家讲。兰兰看看手表说,雪芝一定讲过了,有啥可以多讲的。阿宝不响。兰兰忽然低鬟说,好像我开心一样,我是怨的。阿宝说,我跟雪芝,长远不联系了。

兰兰说,难怪前天看见雪芝,一声不响的样子。阿宝说,我跟雪芝,准备结束了。兰兰说,啊,这不可以。沪生说,风凉话少讲。兰兰摸一摸沪生的手背说,沪生,开心一点好吧。沪生不响。阿宝再叫两瓶酒,兰兰一杯吃尽,意态婉娈,面孔泛红,看了一眼手表,也就立起来。兰兰说,不好意思,先走了,下礼拜我摆酒水,阿宝带雪芝一道来,沪生,是必须来。沪生说,再讲。阿宝说,啊,下礼拜。兰兰起身,朝阿宝笑笑,一团红光,走出饮食店。两个人看兰兰的背影。沪生说,我以为,雪芝早就告诉阿宝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跟兰兰,彻底结束了。阿宝不响。

沪生说,自从搬出拉德公寓,兰兰娘变了面色,一直到处托人,介绍香港女婿,上个月,香港男人来了,其实,也就是新界加油站的工人,但一般上海人讲起来,香港总归有面子。阿宝不响。沪生说,兰兰再三问我,只要我反对,坚决不谈,如果我同意,就跟香港人接触,包括结婚。阿宝说,小姑娘有良心。沪生说,啥叫良心,兰兰到我房间里哭了两趟,哭归哭,我心里明白,香港比上海好,我理解,人往高处走,是应该的,结果,兰兰见了香港男人两次,也就登记了。阿宝说,后来呢。沪生说,后来就是现在,刚刚看见吧,忙进忙出,预备结婚,兰兰娘还想请我去吃嚣酒,笑话吧。阿宝恍惚说,如果雪芝,也这样问我,就好了。沪生说,家庭不同意,雪芝可以讲啥呢。阿宝说,雪芝一直不响,不表态。沪生说,热水瓶,外冷里烫。阿宝不响。两个人讲讲谈谈,直到饮食店关门。两个人慢慢走回来,沪生说,莫干山路有坏消息,据说小毛的老婆,去年过世了。阿宝不响,感觉有点头昏,靠到梧桐树上。沪生说,人生是一场梦。阿宝不响。沪生说,每次提到小毛,阿宝总是懒洋洋。阿宝不响。

沪生说,讲讲看呢。阿宝一笑说,我一无所知,倒是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诉我,我以前常到大自鸣钟理发店,跟沪生,小毛,小珍,大妹妹,兰兰来往,包括我跟雪芝所有来往,有一个人,全部明白。沪生说,啥人。阿宝说,猜猜看。沪生说,5室阿姨,还是小珍爸爸。阿宝说,不可能。沪生说,是雪芝爸爸,骑脚踏车,寻了半个上海,最后寻到曹家渡吃饭散场,盯功了得。阿宝叹息说,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爸爸。沪生惊讶说,啊。阿宝说,当时我所有的活动,我爸爸全部了解,基本亲眼所见。沪生说,啊。阿宝说,做情报出身,出门盯一个人,了解一桩事体,熟门熟路。沪生不响。阿宝说,有一段时期,爸爸经常跟踪我,因此亲眼看我走进理发店,看我跟小毛乱讲,看我嘻嘻哈哈,带小珍进出弄堂,包括后来,我陪雪芝来回乘电车。沪生说,还有这种爸爸呀,简直是密探,包打听嘛。阿宝说,表面上一声不响,直到昨天,小阿姨听见爸爸议论,马上告诉我的,太狼狈了。沪生不响。阿宝说,有啥还可以讲呢。沪生不响。这天夜里,两个人一路无话,回到武定路,沪生就寝,阿宝借了酒兴,凑近台灯,写了一封信:雪芝你好。我今天见到沪生了,也是才知道,兰兰和一个香港人,准备结婚了。我难免想到沪生和兰兰的往事,也想到我们的往事,男女到了最后,只能面对现实,会有各种变化,是正常的,现在,沪生和兰兰分手了,我们的关系,也应该结束了,不必太难过,这句话,也是对我自己讲的,曾经的回忆,我记在心里,祝一切顺利。阿宝叁某日下午,阿宝刚走进曹杨新村大门口,小珍赶过来说,阿宝,大伯伯跟一个陌生男人穷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宝跑进房间,果然两扇窗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扫碎玻璃。大伯走来走去,中山装笔挺,胸口少了两粒纽扣。小叔已经走了。婊婊低头闷坐,祖父靠在床上,两眼闭紧。

大伯慢吞吞说,阿宝来了。阿宝不响。大伯说,刚刚差一点出了人性命,有一个坏人,差一点敲煞我。阿宝说,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办。

大伯慢吞吞说,这叫狗急跳墙,为一点钞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宝不响。窗子外面,邻居探头探脑看白戏。小阿姨说,走开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叹气说,我是老来苦呀。小阿姨说,等于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独吞财产,欺负弟妹,眼里只有铜钿钞票。大伯说,喂,一句不响,人会变哑子吧,这事体,外人少管。小阿姨说,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说,快点去烧饭。小阿姨说,哼,现在有钞票,做大佬倌了,脱落蓝衫换红袍,山清水绿,吃饭要求高,此地不再供应,请到曹家渡状元楼,吃馆子去。大伯笑说,小阿姨烧的小菜,我哪里会忘记。小阿姨说,再烧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鸡全鸭,统统吃独食,我是吓的。大伯说,十三。小阿姨说,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辈子,胃口撑大,要伤阴骘。

大伯慢吞吞说,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这把年纪,上面落实政策,当然签我名字,政府定的,不是我。婊婊说,公平吧。小阿姨说,自称好,烂稻草,一辈子伸手用钞票,看老头子面色,真正资本家,是床上这只老头子。大伯不响。身边的婊婊说,还想做思南路大房东,弟妹全部做房客,笑话,我要申诉的。大伯慢吞吞说,划成分,只有资本家一档,哪里有小开的称呼,我当然算资本家,吃足资本家苦头,现在享资本家福,应该吧,完全应该,眼睛不要红。婊婊说,好意思讲的,帮爸爸赚过一分铜钿银子,做过一笔生意吧。大伯立起来说,好了好了,总数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总可以了吧。婊婊说,热昏头了,我跟小阿哥,一定斗到底的。大伯慢吞吞说,思南路房子归还,房契当然写我名字,弟妹住进来,不交一分房钿,总可以笑眯眯了。娥婊跳起来说,这场官司,非打不可了,银箱钥匙,思南路房契,样样是爸爸的。大伯说,我奉陪。祖父坐起来说,不许再吵了,现在先讲,一共多少数目。大伯说,还能有多少呢。祖父说,多少,讲呀。大伯不响。祖父说,逆种。大伯说,抄走的黄金,跟当初官价回收黄金,价格一样,两块左右一克,一两黄金三十二点五克,十六两制。祖父说,这我晓得。大伯说,现在落实政策,照官价九十五块一两发回,哼,一天以后,市面金价,马上调到一百三十八块一两了,吓人吧。祖父说,正常的,有啥稀奇,我肚皮里一本账,金一两,元初是折银四两,到了永乐,当银七两五钱,乾隆朝,十四两九钱二分,到光绪二年,已经十七两八钱七分,光绪三十三年,换银三十三两九钱一分,之后。金价就跟涨外国行情了,到民国三十四年三月,黄金每两2万法币,一夜提到3万5千块,贬低币值75%。大伯不响。祖父说,数字还不肯讲,还不知足。大伯不响。祖父说,已经蛮好了,想想自家当年,穿破背心,瘪三腔,倒马桶的样子,快点讲,到底是多少,总共多少,我来分。大伯伯慢吞吞说,阿爸,事体要我来弄,自家好好休息,少管。祖父眼睛一瞪说,再讲一遍。大伯说,既然名字写我,一切我做主,思南路,弟妹可以住,房契,产证,名字只许写我一个人。婊婊一拍台子说,谈也不要谈,法庭见。祖父眼睛闭紧,不响。小阿姨叹气说,政府对资本家,已经菩萨心肠,相当优惠了,还了钞票,还了房子,我娘家大地主,富农,多少赞的房产,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银,以前讲起来,衙门钱,一蓬烟,生意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有多少稻田,竹园,鱼塘,不另外估价,随田上纸,有多少登记多少,有用吧,早就抄光,分光,抢光了,到现在,人民政府有补偿吧,有落实政策吧,想也不要想,屁也没一只,我娘家廿几年前,就已经踢到了铁板,碰到断命运动了,最后,只弄剩一个小间,派出所我的死男人,监牢里放回来,住了几天,结果呢,这一点名堂,家具门窗连到瓦片,卖光吃光,房间七歪八倒,夜里出鬼,这叫败家,完全是败光了,家资田产荡尽,朝不保夕,一身狼狈。大伯说,硬插进来,讲这种不搭界的事体,乡下陈年宿古董的事体,听也不要听。阿宝说,为啥不听,我要听。小阿姨说,人心要足,为一点铜钿,一副急相,就等于我好菜好饭端上来,有一种人,一句不响,伸出一双筷,只顾闷头触祭,独吃独霸。阿宝说,是的,我看到的。小阿姨说,老辈子人讲了,当年长毛一路抢抄杀,箅一遍,日本人,算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大伯冷笑说,反动无轨电车,随便开。小阿姨说,我姆妈当时,抄得清汤咣水,穷到家了,但据说,还剩个一个秘密,上几辈人,留了一件压箱宝,埋进了天井。足可以福荫两三代,最后这天夜里,四进房子空荡荡,隔日穷鬼就要来霸占,只剩我跟姆妈,两个人,端一盏菜油灯,摸到天井里去掘,半夜里咯的一响,菜刀碰到缸沿,再掘,是一只缸,盖板烂得发酥,举灯一照,两个人当场一吓,倒退三步,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阿宝说,挖到救命黄金了。小阿姨不响。婊婊说,是一缸银锭,激动万分。大伯想了想说,赤金一两制小元宝。祖父两眼闭紧说,不是皇亲国戚,哪里会这种黄货。小阿姨说,我跟姆妈拔脚就逃,魂飞魄散。阿宝说,缸里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