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芦案 5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饭,电话铃准时地响了起来。妈的,又是她。家玉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阵难以克制的厌烦。她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道:“你去接?”

端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对正在啃鸡翅的儿子说:“若若,你去接。你跟奶奶说,我们周末就去梅城看她。”

每天晚上七点,婆婆都会准时打来电话。在健忘症的作用下,她每次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她虚情假意的问候是一样的。隐藏在语言中的无休无止的怨毒是一样的。让你忍不住要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冲动是一样的。每晚七点,都有一个家玉有待跨越的小小沟坎。她很少去接婆婆的电话。要是冷不防接到一个,一整晚都会浸泡在那种毫无缘由的沮丧之中,仿佛她生活中的所有不顺、烦恼和愤懑,都由婆婆一手造成。

如果略作归纳,婆婆来电的内容和顺序大致如下:

1.天气预报。最高温度。最低温度。明天又有一股冷空气南下。千万别把小东西给冻着。或者,明天的最高温度将达到超记录的41摄氏度。傍晚时分有暴雨。如今天上下的都是酸雨。电视上说淋多了会得皮肤癌。你有车,还是抽空去接他,别让小东西给淋坏了。空调也不能开得太大,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2.一般性问候。你怎么样?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小东西的学习怎么样?

3.抱怨。我嘛,还有一口气吊着呢。就是拉不出屎。你们不用管我。水流千里归大海,临了总是一个死。你们不用管我。工作忙,就别来看我了,就当家里养了一条老狗。

4.哭泣(偶尔)。

可是这一次,出现了小小的意外。儿子很快从卧室中走了出来,“妈妈,不是奶奶。找你的。”

电话是一个自称“阿莲“的人打来的。

庞家玉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这个阿莲的所有信息,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家玉甚至有些怀疑,它是不是一个骚扰电话?比如自称是她的老熟人,假称自己遇到了意外,让她在危难之中向自己伸出援救之手,或者是向她推荐房子、纪念邮票、汽车保险、理财计划的推销员,要不然就是通知她银行卡透支,让她赶紧向某个账号打上一笔巨款的骗子。一想到自己事实上就生活在形形色色的骗子之中,家玉不由得恼羞成怒: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会不会打错了?”

“Fuck,去你妈的。你妈真的记不得我是谁了吗?还是故意在装糊涂?Fuck you!我是宋蕙莲,你想起来了吗?”

对方在电话里狂笑起来。为了帮助她回忆,她提到了端午,提到了“老流氓”徐吉士,提到了十七年前那个夏末的午后。循着变为灰烬的记忆之线,庞家玉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缕闪烁不定的幽光。在这条晦暗的光带的尽头,她记忆中依次呈现出的画面,包括女生宿舍门前的篮球场和梧桐树、矗立在云端的招隐寺宝塔、树林中闪闪烁烁的花格子西装短裤、开满睡莲的池塘……

原来是宋蕙莲。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名字。它属于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属于家玉强迫自己忘掉的记忆的一部分——现在,它随着这个突然打来的越洋电话,正在一点点地复活,带着特有的伤感和隔膜。

其实,庞家玉与宋蕙莲并不怎么熟悉。她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大学毕业时,她听说蕙莲嫁给了一个美国老头。据说,那老头之所以到鹤浦来,是为正在写作中的一本关于赛珍珠的传记收集资料。可据消息灵通的徐吉士说,那个老头回到美国不久,就得病死了。宋蕙莲刚到美国,就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寡妇。因此,有一段时间,吉士提起她总是酸溜溜的:“还不如当初嫁给我。是嫌我鸡巴不够大?”

“你现在还在波士顿吗?”

“No,我现在住在Waterloo。”

“这么说,你去了英国?”

“妈的,是加拿大的Waterloo,靠近Toronto。”宋蕙莲爽朗地大笑起来,“你还好吗?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儿子吗?他可可爱了。very,怎么说呢?cute。哎,对了,你后来选择嫁给了谁?是诗人呢?还是刑警?”

家玉耐着性子与她说话,怒火却在胸中一点点地积聚,燃烧。她不断暗示对方,自己的饭刚好吃到一半,可蕙莲死缠住她不放。从年收入一直聊到香水。还有游泳池、栗子树和野鹿。她们在Waterloo的家位于郊外的森林边上,北面向湖。空气当然是清新的。湖水当然是清澈见底的。湖面当然是能倒映出天空的云朵的。湖面的四周全都是栗子树。有一种天老地荒的神秘。到了冬天,栗子自己就会从树上掉下来,在森林的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足足有十公分厚。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栗子烂掉。她现在成天都在为花园里的玫瑰而发愁。

“为什么呢?是玫瑰长得不好吗?”家玉傻傻地问道。

“哪儿呀,玫瑰开得又大又鲜艳。让我烦恼的是森林里的野猪。这些捣蛋鬼,别提有多机灵了。它们贪吃新鲜的玫瑰花,踩坏花园的篱笆,把玫瑰园弄得一塌糊涂。”

她每天游两次泳。当然是在自己家的游泳池里。每个夏天都要外出度假。开罗。的黎波里。圣托佩或摩纳哥。她现在仍然在写诗。当然是用英文。两年前,她创作了一首献给驻伊拉克美军将士的长诗,在美国曾获得过总统奖,受到了小布什的亲切接见。她新任丈夫的职业和身份,家玉无从得知,但很有可能与会计事务有关。因为宋蕙莲提到,两周之后,她将陪伴先生回国发展,并常驻北京。

家玉总算逮住了一个可以反击她的机会:“你在国外晃荡了这么些年,怎么会忽然看上咱们这个穷地方?要吃回头草?你是说,你们会在国内常呆吗?”

“因为加拿大是一个清廉而且民主的国家。在那儿,没有多少假账可做。想赚点黑钱,我们只能回国。”蕙莲笑道。

宋蕙莲打算一旦在北京安顿下来,就立刻抽空回鹤浦看望父母和弟弟。时间可能会在十一月末。

放下电话,已经差不多九点半了。餐桌还没有收,杯盘狼藉。不知从哪儿钻进一只苍蝇,围着桌上的一堆鸡骨,嗡嗡地飞着。家玉朝儿子的房间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在偷偷地玩PSP。儿子也注意到了她,迅速地将机器关掉,将它塞入桌子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卷子中。

家玉懒得搭理他。

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把自己二十年来的生活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由于宋蕙莲的那个电话,她没法不去想它。红酒酒杯的缺口划破了左手食指的指肚。她打开冰箱,发现创口贴已经用完了。她把手指放在自来水龙头底下冲,血丝不断地漾出来。疼痛和抑郁使她很快就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