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芦案 7(第2/4页)

徐老师领着她们穿过一个采石场,招隐寺那破败的山门就近在眼前了。

据说,那个从上海来的诗人,此刻就在山门边那片幽寂的竹林中参禅悟道。

那是一个僻静的小院。地上的碎砖是新铺的,两棵罗汉松一左一右。有一口水井。墙边高大的竹子探入院中,投下一大片浓荫。院外是一处宽阔的荷塘,睡莲是紫颜色的。有两个戴着太阳帽的女孩子正坐在树下写生。

诗人刚刚睡完中觉,脸颊上还残留着竹席的篾痕。他睡眼惺忪地站在廊柱之下,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感到高兴,甚至为来人惊扰了他的午后高卧而略感不快。宋蕙莲一见面就甜甜地称呼他为“谭老师”,那人颇为矜持地皱了皱眉头,哑哑地道:

“不敢当。”

徐吉士把她们俩介绍给诗人的时候,很不恰当地使用了“都是你的崇拜者”这样不负责任的说法。虽说带着玩笑的性质,可给人的感觉有点信口开河。

宋蕙莲和端午一见面,就缠着对方给自己留地址。诗人再次皱起了眉头。他很不情愿地从蕙莲手中接过记事本和圆珠笔,垫在白墙上,正要写,秀蓉迟疑了一下,赶紧也道:“那就给我也留一个吧。”

端午转过身来,第一次仔细地正眼打量她。随后,他怪怪地笑了一下,“你心里其实并不想要,对不对?”

“嗯?什么?”秀蓉红着脸,看着这个从上海来的诗人。

“你看见别人问我要地址,觉得自己如果不也要一个,有点不太礼貌,是不是?”

秀蓉的脸更红了。她的心里的确就是这么想的。这个人莫非有“读心术”?他依据一句简单的客套,就准确地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秀蓉不禁暗暗有点心悸。好在诗人还算宽宏大量,他从宋蕙莲的记事本上撕下一页纸,给她留了通讯地址。秀蓉很不自在地僵在那里,捏着那页纸,在手里左叠右叠,最后折成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方块,趁人不备,悄悄地塞入了牛仔裤的裤兜。

在这段不太长的间隙中,徐吉士已经麻利地从院中打来了一桶井水,将那只活杀芦花鸡泡在了脸盆里。

诗人占据了这排平房靠东边的一间。屋内堆满了灌园的工具。只是在北窗下搁着一张行军床。床边有一张小方凳,上边摆着几个青皮的橘子。又是橘子!旁边还有一本书,一盘已燃成灰烬的蚊香。由于找不到可以坐一坐的地方,诗人就让她们俩坐床上。她们刚一落座,钢丝床就吱吱地叫了起来。

于是,徐吉士就建议说,不妨到外面去逛逛。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园林。除了寺庙的宝塔大致完好之外,到处都是断墙残壁,瓦砾遍地。附近村庄里的农民甚至在这里开出了一片一片的菜地。整整一个下午,宋蕙莲都显得格外兴奋,一刻不停地追着“端午老师”问这问那。她甚至问他要烟抽。徐吉士一听她要抽烟,就将自己刚抽了没几口的烟递给她,蕙莲也不嫌脏。徐吉士不怀好意地夸她的腿白,蕙莲竟然笑着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很不得体地说:

“怎么样,你眼馋了吧?”

听到这么大胆的对白,秀蓉的心猛地抖了两抖,开始悲哀地意识到,她在图书馆楼前碰到的这个胖子,似乎有点配不上自己的膜拜。另外,她也有点后悔自己没穿短裤。她的腿,其实也很白。

她一个人渐渐地落了单,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端午有意无意地与蕙莲保持着距离,让秀蓉心怀感激。当蕙莲要跨过一个独木桥,把手伸给她的端午老师时,他也装作没看见。他们沿着一条湍急的河流往前走了很久,折入一条林中小径。

高大的树木和毛竹遮住了阳光,端午站在小路边等她,手里拿着一朵刚采的大蘑菇。秀蓉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从他手里接过那只棕色的蘑菇,轻轻地转动,用指甲弹去了上面正爬着的一只昆虫。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谭老师仍然毫无必要地皱着眉头,弄得秀蓉更加紧张。她听见蕙莲夸张的笑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树林里岑寂而阴凉。她已经看不到蕙莲和她的花格子西装短裤了。

他问她有没有发表过诗。秀蓉就赶紧说,她写过一首《菩萨蛮》,发表在学校的校报上。端午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声音中不无讥讽。他又问她如何评价里尔克,秀蓉怕对方再次看轻了自己,就壮起胆子道:

“我觉得他写得很一般啦。”

没想到端午吃惊地瞪着她,眉毛拧成了一个结,并立即反问道:“那你都喜欢一些什么样的东西?”

当然,她只能提到海子。她只能这么说。端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路上不再跟她说话。当他们在宝塔下与宋蕙莲他们会合的时候,秀蓉终于鼓起勇气,询问谭老师对海子的看法。端午想了想,冷冷道:“也就那么回事吧。”

随后又赶紧补了一句:“不过,他人很好。”

“这么说,你认识他喽?”就像过电似的,秀蓉不经意间又抖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带着电流。

“嗳,也不算太熟。去年他到上海来,找不到地方住,就在我的床上对付了一夜。他很瘦,可还是打了一夜的呼噜。”

宝塔的东、西、南、北各有一扇拱门,但都被水泥砖块封死了。四周簇拥着一人多高的茅草和杂树。宋蕙莲和吉士两个人扯着嗓子喊叫了一通。因声音没有阻挡,并未传来他们期待中的回声。太阳像个大火球,在树林间怏怏下山。

在他们原路返回的途中,徐吉士和宋蕙莲再次不见了踪影。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秀蓉已经有了一些预感。山风微微有些凉意,让她觉察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天一点点地黑下去,她的心也一点点地浮起来。他们来到池塘边的院门外,那两个写生的女孩早已离开了。徐吉士和宋蕙莲并没有像谭老师保证的那样,坐在院子的门槛上等他们。

秀蓉既担心,又有一丝庆幸。

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她将那只芦花鸡收拾干净,塞进钢精锅,放在电炉上炖的时候,端午仍然在向她保证,等鸡炖熟了,那两个家伙就会突然出现的。

秀蓉当然不再指望。她觉得这两个人还是不要出现的好。端午蹲在她脚边,递给她一只橘子。她剥去橘皮,分了一半给他。秀蓉不敢看他的脸。端午吃着橘子,忽然问她:“你的例假是什么时候来的?”

秀蓉不明白,他所说的“例假”指的是什么,就随口答道:“你说的阿是暑假?早结束了啊。学校已经上课了。”

端午不得不把这个问题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又问了一遍,并解释说,他之所以问她的例假,是因为他不喜欢用避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