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芦案 12

第二天早上九点,家玉去演军巷与唐燕升见面。

这条幽深的巷子,从宋代开始就是屯兵之所。家玉熟悉那里的一门一楼,一草一木;熟悉那里的乌檐青瓦,夹径浓阴;熟悉木拖在青石路面上敲出的跫跫之声。她喜欢那里的岑寂与幽黯。以前,每次走进这座薄暗之巷,总能让她的心一下子静下来。后来,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忘掉它。

十多年前,家玉和唐燕升布置结婚用的新房,正赶上春夏之交的雨季。仿佛一切都长了霉。长日陪伴着她的,是燕升请来的两个木匠。他们给她打了一张雕花婚床。家玉成天躺在竹椅上看书。通常,她看不了几页,就在樟木屑和刨花的香气中沉沉睡去了。每到中午,木屑味中混入了邻居做菜的醉人的香味,她也觉得很安逸。看着满街的烟雨洴濛,看着青石板上乱溅的水珠,看着风摇墙草,雨绿老苔,她忽然觉得,在这个有点残破的老巷中,打发掉或长或短的一生,其实也挺好。

她拼命地克制着去上海的冲动。强迫自己不去想端午。忘掉招隐寺的池塘、莲花和月亮。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她不过是一个从外乡来的没人要的女孩子,就该过平常人的日子。

下了十多天的雨终于停了。天刚刚放晴,燕升就带着家玉去华联百货商店挑选戒指。她和唐燕升的婚期,定在了一个月后的五一劳动节。在二楼的周大福金店,她从墙上的一面方形的镜子中看见了端午,就像看见了鬼。她回过身去,那人影子一晃,就不见了。自动扶梯的拐角处空空荡荡。

燕升把金店的戒指让她试了个遍,可家玉都说不合适。

燕升有的是耐心。他要带她去大市街的晨光购物中心,去周生生看看。家玉忽然就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的胸部,蹲在了地上。她十分及时地犯了“心绞痛”。唐燕升开着警车,响着警笛,风驰电掣地送她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途中,她的心绞痛当然不治而愈。

第二天,她留下片言只字后,收拾自己的行李,悄然离去。

奇怪的是,燕升竟然也没再去找她。

三年后的清明节,她抱着她与端午刚满周岁的儿子,去鹤林寺去看桃花,冷不防遇见他从一辆警车上下来。燕升大大方方地走过来与她搭讪,有一种对命运开出的价码照单全收的阔绰。倒是家玉心里七上八下,急急忙忙就要往人堆里藏。为了燕升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他说:“事到如今,就是想做兄妹,怕也是不行了吧?”

她为燕升打过一次胎。

家玉把车停在了演军巷外的马路边,一个人朝巷子里边走。这条巷子正在被改造成“民俗风情一条街”。原先的灰砖楼刷上了油漆和涂料。深红,翠蓝或粉白。每个店铺的门前高高低低地挑出一对红灯笼,一眼望去,有一种触目刺心的俗艳。店铺里销售的茶叶、蜡染布、绣花鞋、首饰、古董和丝绸,无一是当地的土产。

现在是早上,街面上还没什么游人。倒是公共厕所还在原先的位置,还像原来一般破旧,气味难闻。福建会馆高大的门墙下,有个老人抱着一根拐杖坐在路槛上打瞌睡。旁边趴着一条大黄狗。老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眼前走过,眼神十分晦涩。

走在这条已多少有点让她陌生的街道上,家玉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什么东西,已经死掉了。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什么枝枝桠桠牵动着她的情愫,搅动着她的记忆。至少不用担心,会在这条白晃晃的长街上,遇见过去的自己。

燕升家隔壁的杂货铺,如今已变成一家酒行。院子的门虚掩着。窄窄的天井里,有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子,看上去七八岁,手里拿着一枚毽子,疑惑地望着她。女孩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俊秀的女人,三十出头,嘴里咬着一根绿头绳,正在阳光下梳头。她一看见家玉,就扭头朝屋里喊:

“燕升,有人找。”

女人麻利地将头发扎起,然后笑着招呼家玉进门。家玉听见屋子里传来了马桶冲水的声响。

她记得这个小院内原先还住着一户人家,是个磨豆腐的。燕升说,那个磨豆腐的老张,前年得癌症死了。他从老张儿子的手里,把整个小院都买了下来。几个小房间打通了之后,又在东西两面各开了一扇窗户。甚至就连屋顶上那片玻璃明瓦,也换成了塑钢的天窗。屋子倒是豁亮了许多,却没有了当年的幽暗与暧昧。

他们在窗边围着一张四仙桌坐了下来。

西风刮出一片蓝天。阳光也是静静的。

“占你房子的那个女的,名叫李春霞。”燕升手里夹着一支如烟,对她说,“她是第一人民医院特需病房的护理部主任。”

原来是个医生。

家玉与她见面时,春霞就莫测高深地暗示自己,她的身上有一种死亡的味道。

原来如此。

“这种人最难弄。关系盘根错节。”燕升道,“市里的大小领导,包括有钱人,都在她手上看病。明摆着不是一般人。”

燕升媳妇已经替他们沏好了一壶铁观音。随后,又拿过一只文旦来剥。她用水果刀在文旦上划了几个口子,咬着牙将文旦皮往下撕,却不小心弄坏了指甲。燕升心疼地将她的手抓过来,在阳光下瞅了瞅,轻轻地笑道:“你也就这么点本事。”

女人也望着他笑。夫妇之间有一种自然的亲昵。

“我那房子,就叫她一直这么占下去?”家玉问道。声音有点发干,也有点生硬。

“不是这话。”燕升宽慰她说,“你先别急。我们得慢慢商量出一个法子来。你喝茶。”

他们喝着茶,说了一会儿闲话。家玉偷偷地朝燕升瞟了两眼,发现他两边的鬓角也出现了斑斑白发。脸上的毛孔,在阳光下更显粗大,脸颊上多了些褐斑。人却比过去沉稳了许多。没多久,女人就带着孩子出去了。她们要去市少年宫。学钢琴。

燕升打趣道:“自从中国出了个郎朗,所有的警察,似乎都对孩子的前途想入非非。”

女人笑了两声,转过身来,对家玉道:“中午就在我家吃饭,阿好?”

她的话,和她的人一样,很干净。自己与燕升过去的关系,看样子她是知道的。家玉只是拿不准,燕升会如何向她讲述从前的那段经历。看着她搂着孩子穿过天井往门外走,不知为什么,家玉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羞愧之感。

因为昨天晚上,她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刚踏进这个小院,唐燕升就把她拦腰抱住了,用一双冰冷的手铐将她铐在了床架上,双手提着她的两条腿,向她的最深处撞击。像打夯,又想舂米。她拼命地挣扎,燕升嬉皮笑脸地对她说:在谈正经事之前,他先要复习一下以前的功课。家玉想了想,也就就忍耻含垢,由他摆布。可他“复习”起来就没完没了。就像记忆中的那场绵绵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