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的分类 7

元旦前一天,家玉在城南的宴春园订了桌酒席,答谢冷小秋和他手底下的那帮弟兄。守仁和小顾都来作陪。小秋只带来了他的司机兼保镖。那人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十分斯文。守仁差不多也已经康复了,气色很好,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往外渗着油光。这要归功于他的那些自创的养生秘方,归功于辽东的海参,东南亚的燕窝,青藏高原的冬虫夏草。他显得有些兴奋。

文联的老田照例不请自到。他正缠着守仁,让对方在春晖棉纺厂新开发的那个小区,给他留一套“双拼”,并央求守仁给予对折的优惠。守仁呵呵地笑着,也不接话。被老田逼得实在没办法,这才说:

“还打什么对折!等明年楼盖好了,你挑一栋,直接搬进去住就是了。”

明显是精致的推托之词。

吉士问小顾,绿珠怎么没一起来?小顾笑道:“她呀,从来不和俗人交往。前些天,又被端午放了回鸽子,这会儿正在家中生闷气呢。”

吉士回头看了看端午,笑道:“我们是俗人没错,有人例外。不过,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可不能把小姑娘弄到床上去啊!”

“那是你!人家才不会!”小顾推了吉士一把,笑道。

小顾说,绿珠不久前结识了一个环保组织的疯丫头,忽然就说要做环保。硬是逼着她姨父给捐了七十多万。可钱一到账,那人就没了消息。打电话关机,发短信也不回。算是人间蒸发。钱倒是小事……

守仁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家玉接到了小史,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大家就住了嘴。

“小钢炮”没和小史一块儿来。端午暗自庆幸。

守仁和小秋的到来,惊动了这家饭店的秃头老板。他亲自在门厅的茶室里招呼待茶。又嫌酒楼里太嘈杂,不成个样子,硬是把原先订在二楼的那桌酒席,临时挪到了后院自家的花园里,也算是郑重其事。

宴春园酒楼,是在原先“新光旅社”的旧址上翻盖的。三层楼的店面,看上去也不怎么起眼,但生意却十分火爆。眼下正是品尝江蟹的时节,等待叫号的食客已经在门口的木椅上排起了长队。老板领着他们,穿过烟熏火燎的厨房边的小侧门,走进了对面的一个小四合院。老板平常喜欢收藏,他们在经过一间狭窄的琴房时,看见两边的橱柜里,陈列着不知从哪儿收来的古器旧物。

小史似乎一下子就被这些陈列品迷住了。东摸摸,西看看,缠着秃头老板问这问那。老板倒是很有耐心地一一为她做了介绍。说起来,也无非是吴太白的长剑,季札的古琴;葛洪的小丹炉,小乔的妆奁盒;孙坚佩戴的调兵令牌,寄奴用过的射雕弯弓;东汉的石鼓,六朝的铜镜……

见老板说得那么夸张,端午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观赏。忽听得走在前面的徐吉士对家玉小声嘀咕了一句:“听他的!这年头哪有什么真东西,全是假的。你知道在高桥那个地方,整个村庄都在炮制这种货色。我已经在报纸上揭露过好几回了,可惜那秃驴不看我的报纸,白白糟蹋了这许多冤枉钱!”

小秋回头白了吉士一眼,笑道,“屌毛!你倒是有心思操这份闲心!来噢!吾有一个堂侄,在你们那块儿实习哪,你别老让他做夜班编辑唦……”

琴房的隔壁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几个人正好坐满了一张八仙桌。空调刚刚打开,屋子里还是有点冷。客厅的北边一面临水,那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池。池畔叠石为山,水池中央有一个八角凉亭,有石桥相通连。怎么看,端午都觉得有点俗不可耐,不伦不类。老板介绍说,若是在夏天,他会常常请人到这里来唱堂会。好在外面有一堵高墙,挡住了北风,也隔开了外面的市声,使得这个小园显得十分幽静。

席间,家玉问起守仁的伤情以及他被打的经过,守仁的脸色陡然变得有点难看。他似乎不愿意有人重提此事,只简单地敷衍了一句:“现在的工人,有点不太好弄!”就支吾过去了。不过,他很快又说道,自己在受伤之后的这两个多月中,倒也读了不少书,明白了不少道理。他提到了《资本论》,提到了《路易? 波拿巴雾月十八日》,甚至还提到了黄炎培与毛泽东在延安的那次多少有点诡异的谈话,让端午颇感意外。

“历史是重复的,或者说,是循环的。不仅中国如此,西方也一样。”守仁向坐在边上的徐吉士要了一根烟,可刚抽了两口就掐灭了,“原来都他娘的没戏。中国人通常说六十年一个甲子。有点迷信是不是?可马克思和黑格尔也这么看。读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我才知道,为什么在资本主义社会,会周期性地爆发危机。这种危机,为什么从根本上说是无法避免的……”

“那你快说,为什么是无法避免的呀?”小史忽然冒失地问了一句。经她这一问,大家全笑了。

守仁倒是没笑,被她一搅,也没再往下说。过了一会儿,他反过来问了小史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

“小姑娘,你晚上做梦,曾经梦见过下雪吗?”

小史愣了一下,皱着眉,想了想,不安地笑了笑,道:“没有啊,从来没有过!咦,我怎么从来没有梦见过下雪呢?你别说,真的哎,一次也没梦到过。奇怪!”

守仁又转过身去,挨个地去询问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面面相觑,都说没有。

家玉最后一个被问到。与端午的预料相反,家玉十分肯定地答道:“梦见过。而且不止一次。怎么?是好还是不好?”

守仁笑而不答。他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对家玉道:“看来就我们俩有缘。我们两个喝一杯!”

“自打他挨了打之后,就变得有些神神道道的。”小顾对家玉道,“你别听他瞎说。”

家玉起身喝掉了杯中的酒,又让服务员满上,拉着端午,一起给小秋敬了酒。小秋有点好酒,就一连喝了三杯。他向家玉打听最近在鹤浦轰动一时的孙子为提前继承房产而雇凶杀母的离奇案件。借着酒兴,随后又发表了一通中国社会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健全的法律一类的议论。都是陈词滥调。

见没人搭理他,小秋就拉了拉旁边若有所思的徐吉士,询问对方,他刚才的一番话“有没有些道理”。

在端午看来,吉士的观点不好琢磨。其实,他没有一定的见解。往往早上是个唯西方论者,中午就变成了有所保留的新左派,到了晚上,就变成死心塌地的毛派。有时,如果喝了点酒,他也会以一个严苛的道德主义者的面目,动辄训人。

他对小秋的观点根本不屑一顾。他没有正面回答小秋的问题,而是引用了《左传》中叔向写给子产的一封信,说什么“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什么“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什么“国将亡,必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