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与雾 7

下午,会议安排去花家舍的老街参观。

女导游嘴里嚼着口香糖,斜跨着一只电声喇叭,手里摇着一面三角小旗,给每位代表发了一顶太阳帽。红色的。帽舌上面绣有金黄色的盘龙图案。

起风了。天色昏黄,像熟透了的杏子,又有点像黄疸病人的脸。七孔石桥的桥面上铺上了一层沙土,厚得足以留下行人的鞋印。空气中有呛人的浮土和沙粒。他们一行人穿过停车场,沿着陡峭的山壁向东走。最后,在风雨长廊的入口处,汇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踏青者的人群。

长廊一看就是新修的。大红的水泥廊柱。深绿的水泥栏杆。它沿着山道,曲曲折折蜿蜒向上。黑色的雨燕,三三两两在廊下斜穿而过,似乎正在寻找筑窝的理想位置。前行百十步,有一个供游人嬉戏的凉亭,雕梁画栋,极尽夸饰。穹顶上画有芭蕉、丛竹和散发着袅袅烟雾的香炉,一副宝鼎茶闲、静日生香的情调。不过画工粗率,一无足观。更为奇怪的,是那些用细线勾勒的女体,蜂腰肥臀,一律取跪姿奉茶的图式。男人则静卧足榻,手执蒲扇;肚皮外露,体态慵懒。端午总觉得有点像傣族的风情画,又像日本的浮世绘,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导游介绍说,凤凰山上的这座长廊,最早是由一个名叫王观澄的人,于同治十一年(端午很快就将这个年份换算成了1885年)修建的。王观澄是为了追随一位隐者的遗迹,从江西的吉安一路寻访,来到了花家舍。当被问到这个一心访仙问道的王观澄,是怎么成为了声名显赫的匪首时,导游说,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那位隐者是谁?”诗人纪钊忍不住问道。

“他叫焦先。是花家舍最早的居民之一。”导游笑道,“他的骨殖,就埋在你们住的宾馆地下。说不定,就在哪一位的床底下。”

听她这么说,住在一楼的康琳就接话道:“怪不得!我昨天一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由一条悬浮于深涧溪流之上的小板桥进入了村庄。

这个村庄,建在山坳里的一片缓坡上,村子里庭院寂寂。家家户户的房舍式样都是一样的:灰泥斑驳的山墙,灰黑色的鱼鳞状碎瓦露出屋檐外煤黑的椽头,小巧玲珑的庭院,被绳子磨出深槽的水井。东一处、西一处的油菜花,长势不良。青草池塘早已见底,浮着一层厚厚的绿苔。透过树篱和漏窗,可以看见摩肩接踵的游人在院中出没。或者在井栏边打扑克,或者举着照相机东游西荡。

遗憾的是,村中几乎见不到一个居民。

导游介绍说,村子里绝大部分的本地人,早在两年前,就被迁到了十公里之外的窦庄。当然,他们是“自愿的”。

绕过一个倒塌的碾坊,一座残破的古庙,端午很快就看见一座巍峨的高大建筑,出现在不远处的桃花林中。这幢楼宇的式样别有风致。重重叠叠的马头墙,显得高大凌厉,完全遮住了屋脊和灰瓦。一带粉白的护墙,探出了香樟和银杏的枝干。如意门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支着铁架的蜀府海棠。

这大概就是导游一路上津津乐道的王观澄的故居了。

花家舍方面特意为诗人们准备了一场演出。在一个墙身歪斜的旧祠堂里。

那里光线很暗。从楼廊上端的天窗里,斜斜地射进来一束光柱。正在布置舞台的演员们,从大幕背后“咚咚”地跑过,扬起一片尘埃。吉士说,这座祠堂,是王观澄召集手下的匪首们议事的地方,同时也是存放枪械和战利品的仓库。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它一度成了“花家舍人民公社”的食堂。

端午果然在戏台边的墙角里,看到了一个卧虎般的大灶台。锅盖上,瓢、勺、钵、碗,一应俱全。灶台上方的墙上,有一扇镂空的窗户,透出屋外竹园的浓荫。墙面上的宣传画早已黯然褪色,模糊一片,倒是像“小靳庄”、“狼窝掌”、“交城出了个华政委”一类的字样,也还历历可辨。

就在静静等候演出开始的间歇,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端午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名叫于德海的矮个子,正追着旅德诗人老林满屋子乱跑。

“老林让你签字了吗?”吉士一脸坏笑地问他。

“那还用说!不过,我没搭理他。”

“德海也挺可怜的。老林骗他说,所有的代表都会在共同宣言上签字。他还真的信了,第一个签了字。到目前为止,我敢断定,那份宣言上,只有于德海一个人的名字。他一路上追着老林,要求把他的名字涂掉。那怎么可能?老林那个人,你是了解的——就像一个幽灵。只要他一回国,所到之处,难免就有人会倒霉。”

后台一阵锣鼓响。大幕徐徐拉开。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脸画得像五猖鬼,手摇龟壳扇,出现在舞台的中央。他清了清喉咙,用戏谑的腔调自报家门。端午以为他是戏中的丑角,可细细玩味他的一长串念白,才发现他居然是乔装打扮的革命党。这人名叫周怡春,外号“小驴子”。他潜入花家舍的使命之一,就是策反这里的土匪,为革命党人攻打县城的行动计划招兵买马。

他是个六指。

正当他将第六根指头向观众们展示的时候,用口香糖粘上去的那段假指不慎脱落(当然,这也可能是演员的噱头),惹得台下一阵大笑。由新时代的年轻人,来演绎辛亥前夕的革命党人,荒腔走板倒也不足为奇。演员强拉入剧情的台词,比如,比尔?盖茨和周杰伦,博人一笑,也算是时下民俗风情剧的一般特征。何况这个革命党人穿着的道袍下,还露出了蓝色牛仔裤的裤脚和白色的耐克运动鞋。端午感到一阵阵反胃。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进入剧情。

他强打精神看了一段,终于在马弁上场的时候,昏昏睡去。不过,他并没能睡得很熟。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爆笑,迫使他不时睁开双眼,不明所以地朝台上张望。直到“叭”的一声枪响,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舞台上花家舍的境况,似乎风声鹤唳,一片肃杀。

一个土匪头子模样的大胖子,躺在舞台中央的竹榻上,亮出了肥大的肚皮,他的两个姨太太跪在竹榻的两边,一个为他打扇,一个为他捶腿。姨太太的一双纤纤玉手,“不慎”捶错了地方,惹得大当家的怪叫了一声,双手护住裆部,用鹤浦一带的方言骂道:

“日你妈妈!你往哪儿捶啊?”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奇怪。”端午悄声地对身旁的吉士嘀咕了一句。

“怎么呢?”

“我怎么觉得戏台上的那个姨太太,我是说胖胖的那一位,怎么那么眼熟啊?似乎在哪见过似的。”